陆正念历来与她们不熟,又是个有名无实的刺史之女,早就习惯,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 舜音看见,找了句话打岔,看一眼那快铺满长桌的细绢:“这应是个重活。” 离得最近的女眷回:“军司夫人说的是,怕是得忙到寿辰当日才能忙完了。” 另一女眷道:“重活方显出心意,我们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可比那些重金买来的贵重多了” 众人一阵笑声。 舜音也笑笑,只当附和,走开时便敛去了笑容。 没几步,又转回先前看过画像的地方,她目光看去,案台上,连日挑出的画像卷轴摞在一起,工工整整。 长桌边女眷们还在闲聊:“今日是祭祖之日,险些都要忙忘了。” 司户参军之妻接话:“正是,昨日我家中来人送东西,还叫我一定要回去。” “是了,我家里也说了,祭祖大事,是该回去的……” 舜音听见,微怔,立时想起那日穆长洲来时在她耳边留过的话,心中迅速盘算。 忽有人拉了拉她衣袖。 舜音回神,看到陆正念站在自己身侧,朝门口递去一眼。 长桌处的闲聊已停,众人都起了身,向门口见礼。 她迅速看了厅门一眼,也敛目垂首。 刘氏自外走入,身上胡衣艳彩,少了庄重,入眼便是迎接寿辰大喜的模样,客气道:“不必多礼,这些时日有劳你们了,我一直忙碌,到此时才来看望你们。” 众人忙称不敢。 舜音垂首,当做仍什么都不知道,不动声色,只袖中手指紧握。 余光却觉她已看向了自己。 忽听司户参军之妻道:“正想向总管夫人讨个恩许,总管夫人便到了,今日乃祭祖之日,不知能否允我们回去一趟。” 刘氏口中笑一声:“我刚来,你们倒想着出去了。” 这一声笑却不客气,女眷们登时惶恐,一时噤若寒蝉。 司户参军之妻忙道:“绝不会耽误正事,只因祭祖是大事,才斗胆提了。” 舜音在旁听着,悄悄看了眼刘氏脸色。 只这一幕也看得出来,平日里这些官员家眷分明很畏惧她这个总管夫人。 身后人影缩了缩,是陆正念,竟也快躲到她身后。 大概是这厅中气氛太僵了,刘氏忽又笑一声,缓和许多,走去长桌边,捡着绣样瞧了几眼,道:“祭祖确是大事,你们是来帮忙的,我若连这都不允,岂非太不通人情了?稍后便着人安排车马送你们返家。” 众人都松了口气,连连屈身道谢。 舜音有些意外,心绪轻转,抬眼,刘氏已朝她看来。 “你也想回去祭祖?” 舜音面色无澜,怅惘垂眼:“是,总管夫人也知我有亲人早故,我先前险些……回去祭拜,也可告慰亡亲。” 自然是想说先前遭遇伏击险些丧命之事了。 刘氏似顿了一顿,叹息:“是了,我岂能将这给忘了,那便都回去吧。” 舜音心头微动:“多谢总管夫人。” 刘氏补一句:“只是祭完祖要尽快回来才是。” 舜音端庄而立,头垂更低,似无比顺从。 忽然来了一名侍女,碎步走入,到刘氏面前耳语。 舜音迅速抬眼,看到侍女口型,在说总管头疾又犯了。 刘氏皱眉,但一闪而逝,摆摆手道:“想回便回吧,都早些回来。”说完往外去了。 众人恭送。 那道胡衣身影彻底走了,舜音才抬起头,紧握的手指也才松开。 女眷们得了允许,当即不忙了,大概也是方才被总管夫人模样惊到了,纷纷往外。 舜音也收敛心神,走出厅去。 上次穆长洲来时,临走前在她耳边飞快留了两句话,说的正是此事。 他说:“过几日入冬,是祭祖之时,我做安排,你寻机出来。” 今日听见女眷们讨论祭祖,家人们都有意让她们回去,就知是他的安排了。 虽能出去,却还得回来,也无须收拾什么,何况也不想浪费这得来不易的宝贵时间。 舜音脚步不停,直接走向总管府大门。 一路往外,步下如常,直到出了那道高大森严的正门,才快了些许,她停住,暗自舒了口气,心头一松,才觉出先前在那厅中一直都紧着心弦。 侍从备车也快,大门外已先引了几辆马车过来。 舜音转头看见陆正念跟了出来,往前说:“你随我同乘一车吧。” 陆正念正不想与别人同车,立即跟来,在她身后跟着上了车。 车驶出去,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吹动着帘布。 陆正念在车中绞着手指,声如蚊蚋:“真没想到,今日会让我们出来。” 舜音看着她口型,轻声说:“是没想到。” 虽说赶上祭祖这样的好时机,可刘氏先前那般口气,本以为要颇费些口舌才能成行。 没想到刘氏口气一转,竟就这样同意了。 倒好像留她们在府上,真就只是为了帮忙而已…… 车中没了别话,只车辙声一阵一阵。 不知多久,外面声音大了,喧嚣纷至,已临近城中大街。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 外面有女子声音道:“可是总管府车驾,能否为我们军司府夫人捎些东西去?” 舜音隐约听出是胜雨声音,如同得到暗讯,立即掀开窗格帘布道:“不必捎东西了,我刚好返回。” 胜雨走近车前:“夫人!真是巧了,府上出来采买,刚好驾了马车出来,请夫人移步车上吧。” 舜音掀帘出去,又停了停,对车内的陆正念道:“你好生返回,代我向陆刺史问好。” 陆正念跟着探身往外看,还真看到路边停着军司府的马车,真够巧,小声道:“那夫人慢走。” 舜音点头,特地叮嘱了总管府的车夫要小心送人,才转身走去路边马车处。 城中比往日忙碌,四处是忙于去寺庙和河道祭祖的百姓。 舜音到了车旁,提衣登上,掀帘而入,一顿,又悄然放下帘布。 一只手伸来,拉她过去,一把揽住。 不是穆长洲是谁。 舜音一下挨着他坐定,身抵着他胸膛玄袍衣襟,就要将那一处挤皱,心头紧跳,没出声。 穆长洲一手揽着她,一手挑着帘布往外看,路人行人如织,马车不得多停,总管府那辆车已然驶过去了。 他放下帘布,才说:“比我想得要快。” 舜音低声说:“你在此等着,不担心被人看见?” 穆长洲屈指在窗格处敲了两下,车立即驶出。 他垂眼看她,贴得近,声也近:“放心,我都安排过了。看来闲田之事给总管打击太大,他近来头疾反复,越来越重,如今总管府所有事都在那位总管夫人一人手中,她没有三头六臂,已难兼顾。” 总管府留人的当晚,他便召了张君奉入府,知晓了大概情形,后来去府上借拜见总管的名义见她,也未能见到总管。 舜音想起临走时看见侍女来报总管情形,刘氏当时皱眉,似有不耐之态,难怪直到今日才在她们帮忙之处现身,大概总管真的是被这头疾困扰了太久。 眼前穆长洲手一动,自怀间摸出什么,放在她手中。 舜音垂眼,是封信,信封上是秦州二字。 “无疾寄来的,好几日了,刚好你不在。”穆长洲说。 舜音立即展开,看时日,信只比她晚了两天到凉州,大概封无疾那次送行她之后,刚回就立即写了这封信来了。 信中依然是密语,她飞快看完,心已落定。 送去长安的边防情形果然得到了圣人重视,虽然算不得精细,但对于数年不明河西情形的帝王而言,已是莫大的收获。 有此大功,封无疾的请求自然也就得到了应允。 穆长洲看着她脸:“若我没猜错,应是获准了。” 舜音拿着信,点点头,心思已飘远,一直等着这日,真来了,却又好似不真实。 穆长洲拿了信过去,低声说:“我只看通大概,无疾准备赶来提人,我已自行做主让他赶来,按最快的行程算,就这几日该到了,昨日没到,也许今日就会到。” 时机正好,他是有意安排了这个全城人出动的日子。 舜音想起那块玉石,忽而说:“我要去见一下贺舍啜。” 穆长洲手揽在她腰后,稍稍收紧:“祭祖之日,倒也合适。” 车继续往前,丝毫没有停顿。 外面大街上人声始终喧腾,有许多胡人在奏唱,不知是哪里的祭祖方式,若非胡笳哀哀,几乎感觉不出是在思亲。 一大阵一大阵的诵经念佛声在城中回荡,善男信女们像是在跟着僧侣们走动念祷。 只偶尔有淡薄的纸焦味飘入,才可能是少数人还在用汉俗,焚去纸钱寒衣。 渐渐的,外面安静了下来,似是越走越偏了。 快一个时辰,车停了下来。 穆长洲松开揽她的手,先出了车,一手抓着车帘说:“下来。” 舜音跟出去,双脚站定,转眼四顾,本以为马车会驶向凉州大狱,不想这里竟是一座寺院,看位置并未出城,就在城东一角。 河西之地佛风太盛,以至于凉州城中也有不少寺院,但她只关注兵事城防,也并未注意过这城东一角还有座寺。 连门额处的寺名也潦草,只两个字:东寺。 穆长洲转头吩咐:“去准备,我与夫人稍后就在此祭祖。” 胜雨忙领了几个随从入寺去了。 穆长洲回头看一眼,往里走:“跟着我。” 舜音触到他眼神,突然会意,跟上他脚步。 寺院占地不广,既无高耸佛塔,又无巍峨庙宇,也难怪从没注意到过。 香火也并不旺盛,只有寥寥往来僧侣,四下隐隐传出诵佛之声。 穆长洲走在前,穿过几座佛殿,越走越偏,直至一处佛塔前,径自推开厚重大门,迈步走入。 舜音跟进去,一眼看到里面佩刀站立的兵卒,竟足足围了三圈,微微一惊,便知自己猜对了。 穆长洲看她一眼,走去正中佛龛后,衣摆一掖,俯身掀起什么,“哗啦”一声响。 舜音跟去,地上已揭开一道方口,有木梯在其中,延伸而下。 穆长洲一言不发地往下先走。 她立即跟上,直到塔底,一片幽暗,上方的光都快透不进来,只不知何处的气孔送入了外面些微的凉气。 手臂忽被握住,穆长洲带着她继续往前。 越往前,却又有了光亮,一灯如豆,悬在壁上,照着窄道如在昏夜。 一左一右两个兵卒守着扇门,上面是层层锁链。 见穆长洲到来,兵卒立即抱拳,动手开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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