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一早备好的,侍从们走入,好几人捧着一卷一卷的卷轴,由前面的侍从取了,一卷一卷交给在座宾客。 刘氏在上方道:“这是军司夫人亲手备下的回礼,诸位可要好生收藏。” 舜音听出不对,在总管府里她根本毫无选择,却被说得像是极有自主一般。 刚好卷轴已送至案前,穆长洲接了,看她一眼。 她只看了那卷轴一眼就认了出来,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唇:画像。 穆长洲倏然沉眼。 舜音一手攥住衣摆,那些画像不适合用作回礼,总管府也从未说过要用它做回礼,只说选出画得好的留用。 朝中曾有天子宴间赐御像于功臣收藏的旧例。这画像在任何时候送与官员都可以,只不能在宴间赠送,否则怎么看都是在刻意效仿皇室行事,已心有僭越。 怎么也想不到总管府会敢做这样的事,却说成了她的责任。 只一瞬,穆长洲便缓了脸色,一手拿着卷轴,按在了身侧,什么都没说。 众人怎好当众拆礼,见军司按下,便也纷纷按下,没有打开,全然不知内里详情,也许还当成是什么名人字画,接连向上方道谢。 舜音紧抿唇,飞快看了一眼上首,心思迅速转动,在官员们之间压下此事不难,难的是要弄清她忽来此举的图谋。 刘氏竟也没有催众人展开来看,忽而笑了两声,转头冲总管道:“差点要把一件大事给忘了,诸位官员家眷还为总管备了寿礼,若是好礼,总管当厚赏才是。” 总管到现在茶未沾,水未碰,倚靠凭几而坐,如一尊坐像,似很努力才点了点头,口中挤出个字来:“好……” 刘氏陡然拍了两下手。 厅门外顷刻走入两名侍女,一头一尾地托着卷厚厚卷住的细绢,躬身向上方见礼。 刘氏笑着看向下方:“你们自己看看,这可是你们连日来赶绣的寿礼?” 司户参军之妻含笑抢话回:“正是,恭祝总管福寿绵延!” 其他女眷也纷纷附和,齐声向上方拜贺。 刘氏道:“我那段时日一直忙于照顾总管,也无暇在旁盯着,还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赶快展开,让总管看看都绣了什么。” 舜音心底突然生出不详预感,紧紧盯着那处。 细绢立时被展开,侍女的动作甚至说得上轻柔,二人一人在左持住一端,另一人缓步走出,扯着另一端展开,渐渐拉出又阔又长的一块完整绢布。 厅中骤然无声,众人脸色顿变。 舜音盯着那面绢布,攥着衣摆的手指已经发僵,脊背发冷。 那上面绣了一只细颈圆腹、通体苍色的兽纹,细看却不是兽,而是古朴的升龙纹样——头部似马,龙角如鬃,无鳞且身短,犹如猛兽,尖爪上抓,尾成分岔。 却又有不同,那周身处还有一串文字一般的字符,是胡文,似乎有突厥文、吐蕃文,还有回鹘文,甚至周边其他胡族难以辨认的文字,却独没有汉文。 不止如此,龙背上还驼了一轮圆日,另一侧有弯月。 国中唯有天子可用升龙纹,即便这只是一个不常见的古朴升龙纹,也是升龙,代表的也是天子。 何况还添加了日月,大有乘日升龙、俯仰山河之意。 这是一面龙旗,一面加了胡文的龙旗。 厅中只要看出其意的都面露惊慌之色,没看出来的见状不对也不敢多言了,一时四下静得如能听见落尘之声。 上方的总管忽而紧喘出声,伸手指着那面龙旗,又转头冲着刘氏,似是没想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喉中呼呼出声,如碾过碎石粗砂。 刘氏直视着下方,突然厉声:“好大的胆!” 奏乐的胡姬伶人慌忙退去。 座下女眷们出列,跪倒了一地。 “总管夫人,这……这与我们无关啊!” “我等只是按总管府吩咐做事……”甚至有人带了哭腔。 她们绣的时候没有头也没有爪,没连起来前根本不知是什么,只是听从命令罢了,何况谁能想到贺寿的绣活会让绣这个,岂非自寻死路? 刘氏怒道:“方才可是你们自己亲眼辨认过的,这就是你们亲手绣的!我时常不在,还能教你们绣?” 女眷们顿时噤声,不敢多言。 座下更惊,连官员们也快坐不住。 舜音愈发觉出了不对,目光往旁一偏。 穆长洲在她身侧一直没有动过,却似与她有感,偏头也朝她看了一眼,搭在膝上的一手已紧握成拳。 “哼!”刘氏重重哼了一声,忽又坐正,收敛了怒态,“罢了,你们都是来府上帮忙,如今出了这事,若是抖出去,谁也脱不得干系,我们在座之人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她摆两下手,“我只当没有看见,收起来。” 侍女忙将细绢卷回收起。 众人如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战战兢兢,反而更加寂静。 刘氏忽而看向左侧首座:“请你们帮忙之时,我不在,军司夫人便是领头之人。你自长安而来,又记述见闻、博闻广识,总不能不知这龙纹含义,怎可任由她们如此乱绣?”她摇头叹息,“如今所有人犯禁,官员自是唯军司马首是瞻,女眷自是唯你马首是瞻,我也只能当没看见,就此揭过了。” 一番话可谓有理有据又为人着想。 舜音却瞬间明白了所有。 难怪留着她们没有任何动作,真的只是像要她们帮忙,原来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将所有人拖下水。 如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成了犯禁之徒,而刘氏却将责任推在了她身上,自然也连带穆长洲。 “哐”一声响,不知谁的酒盏翻了,分外清晰。 舜音抬眼看去,是边角处坐着的陆正念,她白着脸看着自己这里,一旁陆迢也看了过来,已是惊愕难当。 “来人。”穆长洲忽然开口。 他到现在没说过话,一开口,众人立时看来,上方的刘氏也转来了目光,眼神锐利。 穆长洲说:“将那面龙旗烧了。” 刘氏皱眉:“军司何意?” 穆长洲端坐未动:“总管夫人既说要当做没看见,自然该烧了,否则他日抖出去,岂不真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完看向总管,“总管大寿,应当没人想犯禁。” 总管板着脸,抬起一手,喘着粗气,不知是气是惊,竟没说出话来。 官员们小声附和:“是是,请总管夫人烧去此物……” 刘氏忽道:“是了,军司定是要护你夫人名声了。” 舜音一动,身侧的手被穆长洲按住。 他霍然起身,又说一遍:“烧了。” 刘氏沉下脸,如在与他对峙,直到双眼扫过在场官员,终于说:“烧了!” 侍女端入火盆,将那旗帜送入,顿时腾起火焰,厅中烟味四起。 官员们忙跪拜道谢。 刘氏沉脸不悦,看向左右:“总管不宜闻到烟味,快请总管回去休息。” 肩舆自外引入,侍女们上前,搀扶总管起身坐入,很快抬离出去。 刘氏跟着往外,在穆长洲面前停步,看的却是坐着的舜音:“今日宴会就到此了,下次军司夫人可要好好办事,别再连累众人了,这可是杀头之罪!” 舜音冷眼看着她那身胡衣走过,终于起身,手指紧攥得就快没了知觉。 厅中再无敢多待的官员和家眷,众人纷纷退离。 穆长洲又说:“回礼不必带,今日宴上无事发生。” 众人依言放回卷轴,看看他,又看看舜音,不敢说什么,很快就出门而去。 “军司……”后面张君奉低低唤了一声,显然忍到现在了。 舜音让他们说话,缓步走向门外。 刚到厅外,却见陆正念在门边站着,怯怯地看着她:“我、我方才想替夫人分辩……” “分辩无用。”舜音冷声,“这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传出去的时候,责任在她这里,在穆长洲这里。 陆迢就在一旁,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低声说:“夫人,这是要出大事了!”说罢推着陆正念,匆匆走了。 舜音心头一紧,转过身,张君奉已从厅中快步走出,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走了。 赶去伺候总管的侍从侍女已陆续返回,往此处而来。 穆长洲大步走出,甚至不再装什么疏离,一把抓住她手,往外走。 数个时辰前还是喜气满道的总管府外已没了马车,只有精兵层层守卫在门前。 舜音上了车,穆长洲迅速跟上,车立即驶了出去。 “我想不通她为何如此。”舜音低声说,“只为了对付你我,未免太冒险。” “她在试探。”穆长洲靠近,声贴在她耳边,“若是消息传出,惹来反抗,那责任在你我,下面官员家眷畏惧,自然也不会出头;若是无人反抗……”他一顿,说完,“下次未必不能成真。” 舜音诧异地看着他,车中太暗,只看到他侧脸的暗影。 “只是太急了,像是等不了了。”穆长洲沉吟说。 舜音霎时了然,盯着他暗影问:“总管府早有此意?” 穆长洲偏头,在黑暗中与她对视:“你以为河西胡风盛行,没有人为?你我婚事真是为了联结中原,而非为让中原暂时放心所做的遮掩?” 舜音眼珠动了动,全明白了,总管一直胡袍,总管夫人爱胡衣金饰、甚至让她取胡名,都是有意地在推行胡风。 上行下效,这条本是胡汉同属的河西之地,几乎已少见汉影。 越少汉衣汉音,就越少中原王朝影响。 在势力坐大之际,强迫穆长洲联姻中原,选一个落魄的她来,声称心向皇都,看似低头示好,实际却依旧壁垒森严。 今日之举只是贸然提前了,迟早都会来。 许久,她才低低出声:“自立是叛国……” 可这罪名,却将她指作了源头。
第七十六章 返回的路上就隐隐约约有往来人马动静, 持续至回到军司府,才远远甩去不闻,看似平静了下来。 舜音回到主屋, 钗饰尽除,描妆洗净, 披着外衫坐在榻上, 一遍一遍捋着眼下情形, 一边转着眼看向屋门。 军司府里也并不安宁,前院还亮着灯火,穆长洲回来后就入了前厅,直到现在仍未出来。 依稀能感觉出不断有人来了府上, 又陆续自后门离去,应该都是他的直系下属,不用猜也知道多是武官。 “夫人,”胜雨隔着门高声道,“请夫人早些安置, 时候不早了。” 是不早了, 早已入夜。舜音不想让她也觉出眼下情势不对,无事发生一般, “嗯”一声, 起身走去屏后。 外面似安静多了,不知府上那些人是不是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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