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来往热闹,人头攒动,偶然还有大户人家的公子或贵女被人拥着说笑,男男女女穿着新鲜衣服走在街头,好生快乐。 长公主行事素来低调,见过她的人多是朝中要臣。 朝臣家眷若想凑灯会热闹,大都在府边沿河道放灯,鲜少来坊间市集,兼之夜色依旧昏暗,竟无一人认出她。 可毕竟衣着华贵用料不凡,惹得周遭路过者频频回眸。 聂让怕她出意外,不再执意跟在身后,只不动声色提刀将有意靠近的人群隔开。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忽的停下脚步,朝一个方向。 “我记得前面应该有家卖兔子灯的小坊,怎卖起了馄饨?” “回主人的话,摊主前年病故了。”聂让作答。 “这样啊。”姜瑶默了片刻,继续向前,“无妨,进去看看。” “……主人不可!” 聂让一顿,立即反应过来,慌忙劝阻:“那是奴等吃的东西,主人金贵,怎可入口?” 他从未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坚毅面庞也因无措涨红。 馄饨铺子沿街,连个像样的门窗都未有,更不提专用的雅间与小间,寻常贵人都不屑一顾,何况主人万金之体? 但她并不介意:“有什么关系?” 话语间,她跨入馄饨铺子寻了个靠门位置坐下,不等铺主出声:“店家,两碗馄饨。” “好嘞——” “主人!” 姜瑶的话简直每一句都在挑战他的认知,他怎敢与主人同桌而食? “莫扫了兴。”她睨他一眼,淡淡丢下一句。 可一直有效的威胁今日竟失去了作用。 聂让不说话,也不敢坐,只若桩门神似地立在她身边,紧抿着唇,好似谁敢近半步,便见不到明儿的太阳。 “那这样——” 姜瑶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蓦地失笑,声音放温柔了, “我看你吃可好?” 她可指望暗卫头子会乖乖让她食用民间吃食,且她食量小,刚从天香楼出来,本就不饿。 倒是聂让,她和赵羽从未时聊到戌时初,几乎滴水未进。 “……” 聂让又一顿,松开刀柄,嗫嚅:“奴…不饿。”有些哑。 话语间,打着白巾的店家端着馄饨上来,见这一主一仆愣了愣,但也没有太过大惊小怪,很快镇定着退下。 “二位客官慢用。” 店家手艺不错,薄皮大馅的馄饨上还撒着虾米紫菜,浓厚的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振。 “坐下吃吧,还是热的。” 姜瑶单手托着下颔抵在桌上,狸儿似地弯眼,补充,“这里可没有小案脚踏,你也不想我们太引人注目吧。” 他们这一坐一站的姿势实在难看显眼,馄饨铺未有门窗,只两个支柱伶仃地挂着,屋外已不少人侧眼。 “……” 若是他还如从前般另开小案吃饭,那估计全城百姓都得围过来看猴。 聂让结舌,只好坐下。 木椅粗糙,他只能小心将裘衣叠好放腿上。 微凉触感夹杂的白桃木的熏香惹让他心神不宁,加之自知方才有所冲撞,心绪难安,微微地攥紧了手指。 “……” 姜瑶叹了口气。 她以指腹拨开他额间卷曲黑发,抚上他坚实却木呆呆的脸庞,轻轻摩挲。 触感温热光滑,不似刀枪血雨中走出的死士所有。 “阿让,真好看。” 像一块属于她的,沉积在深海海底的黑玉石。 他额际落下一绺黑发,摸起来柔软,除此外,姜瑶能感受到他颈侧若隐若现青筋逐渐紧绷。 灯下人影绰绰,有人见到他们动作,窃窃私语望向这座,似在好奇二人关系,姜瑶皆视若无睹。 ——的确,舍不得。 很慢地,姜瑶收回手,笑起来:“也一直听话,这很好。” 灯笼烛光映在他瞳孔,仿佛点上很微弱的光。 他极迅速低下头,不再多说话,只将两碗馄饨一并吃了。 营里训练奉行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聂让吃饭习惯性的安静且快。 姜瑶不过隔着屋梁看了一眼门口的灯笼,回头时两碗馄饨已无声息见了底。 “真的不会噎着吗?”她忍不住惊异。 “回主人,不会。”他已经吃完,沉声回答。 “那就好,陪我坐一会。” 姜瑶还是笑,只眸光有些淡了。 她看到他唇畔动了动,挑眉:“你想说什么?” 许是灯线太暗,也许是他们从未坐在一桌过,因而错落间叫人分不清梦境与真实,他头回失礼地望向主人,几近下意识出声。 “奴愿为主人分忧,还望主人宽心。” 她多瞥了他一眼,语气慵懒:“宽心?” “你不担心自己日后能不能在北疆活着挣出番功绩来,反叫锦衣玉食的主子宽心?” 夜间的风忽的吹起,柳叶瑟瑟作响,绕过门扉,吹动门外旌旗,也吹起他身上褶皱,却都被他挡着,吹不到姜瑶面前。 许是风太大让沙子迷了心,也许是夜色本就是最适合遮掩的时节。 揣摩上意素来是暗卫大忌。 但他竟头回越了矩,头低得更甚:“可主人,不高兴。奴…能做什么。”
第15章 ◎谁也不想见◎ 他话落,姜瑶依然面色不变,心却在微怔。 原来自己的情绪这么藏不住吗? 不该吧。 她定定地看了聂让好一会,最终敛了笑,眯眼,似带认真:“什么都行?” 聂让身板高大挺直,坐得端正肃穆,他比姜瑶更靠门,脊背立直时便抵挡了所有刮来的夜风,以保证里侧人吹不到一丝威风。 “万死不辞。” 与她说话间,那双黑石样的眼眸便软了。 ——有些可爱。 于是很久后,她懒散地扫了一眼窗外灯辉:“会做灯笼吗。” 聂让不知用意,还是回答:“…奴会做天灯。” “好。”她点头,“我们去护城河放灯。” 聂让闻言一愣。 此时天色已暗马上就是宵禁,而他手中并无材料,若去公主府一来一回,大抵要折腾到半夜。 他犹豫:“主人明日早朝,来回恐不及…” “谁说要去取了?”她嗤了声,扬眉示意集市上卖烛火的小贩,勾唇间几分骄纵,“带银钱了吗?随便买些。” 又一笑:“本宫可不记得没给聂统领发月例。” 集市人流渐渐往外涌,人流反倒比之前更多,行人摩肩接踵,主人身体不好,聂让断然不愿她挤在人群中,可若让他留主人一人在此地,他也不敢。 “暧,磨磨蹭蹭做什么?” 仿佛知道他心中纠结,姜瑶领着他出去,又上前一步,在他万般惶恐的眼神下,伸出手牵住了那双满是刀茧粗糙不堪的手。 他瞳孔一缩,收手便后缩,可对方却扣得很紧,他怕自己手无轻重伤了她,不敢动。 “集市人多,这样就不会走散了。”她给他一个近乎敷衍的解释,却紧了手上力道。 聂让整个人乱了方寸:“主人,这……” 姜瑶欣赏了一会他结结巴巴不复冷静的模样,略略勾起些许笑。 确实可爱。 他手掌宽厚常年握刀握剑,指腹掌心留下数道坚硬毛糙的刀茧,摸起来还有些凉意,她试着拉了几步,可这人只待在原地,如尊石头僵在原地纹丝不动。 “不走吗?” “奴…”他仍木讷杵在原地,声音细微地战栗,却低下头不敢看她,“不能。” “什么能不能的,拖到宵禁可不好。” 她若真要做什么,那定是没有半分周旋余地。 “奴不敢。” 掌心的温度细腻冰凉,这不是他能触碰的。 聂让小心翼翼地挣了手,后退一步,空出的右手不自觉握了拳。 而后,他在行衣撕下一小块布料裹住自己的右手,确保每一道缝隙都盖了严实后,才抬起头,以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她。 主人干净尊贵,起码… 起码他不能直接碰。 明明只是一点小事,他却好像快哭了:“奴的手上沾过血,很脏。” “……” 姜瑶微顿,凝眸看了他片刻后深吸一口气,将手搭在他掌心,力道也松了一点,只握住他的掌腹。 这一路,他们都没有说话。 聂让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她把玩花灯,又在耍把戏的吐火手艺人和走高杆的怜人前叫好,围观的百姓悠哉闲聊。 一刹那,仿佛回到了过去的某个节点。 * “暧,你的伤怎样了?”小殿下一把推开下人的房子,向他笑嘻嘻,“不是已经拆了绷带吗?好了的话,陪我看灯市吧!” “……是。” “没好的话也别逞强啊,来年还可以看的。” “是。” 她提出一只精巧的小灯给他,“瞧瞧,梅玉给我编的,说是能用来祈平安,是不是特别好看!” “是。” “……” 她啧了声,似不满:“怎么我说什么你都是这一句?” 却将小灯放到他塌边,侧开眼,又很认真:“总之,这个给你了。阿让日后得身体健康,万事顺遂,才对得起我的小灯啊。” * 暗卫头子的目光一下子很柔软,似乎咬下了一口甘醴般的蜜糖。 他很小心地,暗暗地,看了一眼姜瑶被灯火照应的白皙侧脸,隔着布料传来的温度微微发凉,敏锐的感官能让他感知到几个好事者的视线落在他们交织的手上,又了然的移开。 他下意识想收紧手,身体全力摁住他的冲动,便只是抿了唇,强行将注意力放在周围。 ——不行。 聂让死死抓住自己的理智。 ——绝对不可以。 临近宵禁,集市上的人少了很多,灯火也灭了数盏,街边店家不少打了烊,只有秦楼楚馆还亮着缠绵烛光,卖烛火的摊主见着两人,只道今日的最后一桩生意。 “看来看去还是你家的灯纸好看。店家,卖天灯的材料有否?” 说话的是个女子,还有个男子站在阴影处,瞧不清楚容貌,只觉得身量魁岸很不好惹。 不过这衣着鲜美不凡女子笑意盈盈,样貌像从画里走出来天仙似的,看得人眼睛都移不开。 摊主瞧着愣了好会,一股子恶寒突地从心底打起。他一扭头只见那男子手正搭在腰侧玄刀刀柄,微出鞘的刃哪怕灯线昏暗也寒光淬星,当即骇得冷汗直流。 “有的有的!” 他哆哆嗦嗦忙取了烛火奉上,多送几张宣纸,很有眼色地睁眼说瞎话:“瞧二位气度不凡就白送给二位祝二位阖家欢乐、小摊打烊了客官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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