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待瞧清楚里面浮现的背景后,她坐不住了。 萧执,或者说宇文执的背后,大团秋菊明黄花开盛丽,雁来红艳殊若紫,朱红宫墙压抑天宫成一线,亭台楼阁,池水上柳荫袅袅。朱红门边有一棵挂着四盏小灯笼的梅树。 ——正是她南赵皇宫! 古来王不见王。一国国君出现在他国王宫,若不是被俘,那只能是北周铁骑南下,攻破大赵国都。 也不对。 照之前她所见后世之言,现在大赵绝非灭亡时机。且今赵国富兵强,何至于此? 狐疑之际,庭内一簇精装银甲卫持枪横出,枪尖立起,如一道城墙,结结实实拦住国主去路,众卫包围下,一人披龙袍缓慢走出。 他头束翼善冠,容貌清隽,莹润无瑕,眉宇张扬英气逼人,声音却比现在沉稳成熟得太多。 ——正是大赵那六岁登基的皇帝,姜鸿。 姜瑶脸色放缓些。 再去看,银龙卫装备精良,神情肃穆,迥然有神,不似败军之迹。 镜中,姜鸿冷声,话语间给姜瑶一个从未设想过的道路:“文帝孤身来此,就不怕朕生擒以胁北周吗?” 文帝? 宇文执的尊号长武帝,并无文字,所以…是谥号? 姜瑶错愕。 活人不可能加谥,而宇文执却好端端站在这里。 ——假死。 ——还得是那种能瞒过满朝文武,举国上下的假死。 蹦出来这个结论时,姜瑶感觉素来还算灵光的脑袋卡壳了。她手一抖,险些将铜镜砸下,叫它好好看看自己在放什么屁话。 一国之君费劲周折让位于人,千里迢迢南下赴死。 她额角一跳。 这要是宇文执能做出来的事情,白瞎了她和对方打擂台的这么多年岁月。 银甲卫面色肃杀不善,宇文执仍不为所动,肩披厚重的黑狐大氅,手持翠珠烟枪,温吞如旧:“寡人只是来看阿瑶。本就没想着回去。” 轻飘飘一句话触怒了眼前皇帝,姜鸿眼眶微红嗓音愈沉,垂于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他死盯着萧执,显然正压抑着怒火:“阿姊昔日待你不薄,你却咄咄相逼计计阴损。现在她去了,你装给谁看?” 当初萧执在南赵做质子时。北周贵族尚且未改姓,国姓仍是宇文。 质子在他国总多受掣肘,虽衣食无忧可总不得自由,姜瑶幼时常混入质子宫内寻萧执谈天,也常给他带去所需书籍。 萧执轻描细笔地嘲讽:“去了?可笑。不是你杀了她吗?” 少年皇帝沉眸不言。 姜瑶见状一怔。 她记得,姜鸿应该不知她中毒一事的。 抿唇片刻后,姜瑶沉眸恢复了一贯的可怕冷静。 许也合理。 左右她性命不过两年,世事无常,到时候发生什么都难说,许是与鸿儿有所商议,最后拿命送大赵一程也算说得过去。 而且…… 镜子神异,未必无诈。 不可以任何人或物的一面之词决定行动,这是最基本的警戒。 萧执抬头仍含笑,脸上是病态嘲讽似的白:“寡人不知道,阿瑶什么时候养了一个如此狼心狗肺的弟弟。” 姜鸿已怒到极点:“你找死!” 银龙卫长枪应声皆出,刷刷将萧执围了一圈,枪架在肩上,他却徐徐吐出一口白烟:“阿瑶既未入皇陵,那她现在葬在何处了?” 对方冷着脸,一句话不出,只阴鸷地盯着他,像是考虑如何将他五马分尸。 萧执侧目,摇头:“…算了。” 瘦如寒梅的指推开一只长枪,他任由枪尖刺破咽喉,殷红沾染红缨。他将烟枪放在地上,终于如支撑不住般俯下身,头颅却高傲扬起。 “这是她从前和我交换的信物,她定好日后招我为驸马,我言欠她一条性命。虽是戏说,可如今斯人已逝,我偿她一条命,现在将它重还于大赵也不算违约。” 宇文执脸色苍白发紫,原来早已毒入骨髓,闭上眼:“便这样吧。” 他吐出最后一口息,画面开始扭曲,泛起金光,自边缘处消散。 画面仅有最后一句略显虚弱的声音:“我这药烟里,放了足量的寒毒。若不想阿瑶的心血毁于一旦,礼鼎内……” 后半句话随镜面波动消失,姜瑶听不清,但忍不住皱了眉,有些烦躁地拨弄手中暖炉。 十四年前先皇后薨逝,诊治御医皆被痛失爱妻而龙颜大怒的先皇处死,几乎无人知道。 先皇后并非暴疾,而因北周寒毒。 她伸手抵住额头,孙绝开的药味太重,熏得她头微痛,便随手将镜面收好,放回软枕下。 因此,她没有看见镜面的右上角裂纹的边缘,再多了一道细小碎纹。 若注意到了,姜瑶便可知晓,既定的未来与现在之间,又发生了难以弥合的改变。 她闭上眼,仔细琢磨着方才镜面内的一切细节。 秋菊和雁来红开,应是哪年的秋季。萧执能入得了皇宫,不是姜鸿默许,便是有人带他潜入。 还有梅树上突兀的四盏灯笼。 无论她如何……她还有想护着的人。 “阿让。” 她敲了敲靠耳房的窗。 薄纱上立即有一道影子闪过,迅捷而安静。 “奴在。” 聂让快步在窗外站定,等他出声时,二庭留侯的暗卫才发现首领站在寝屋门外。 屋内声音听不出异样:“进来。” 聂让怔了一下,思及白日情景,自知推辞无用,低声:“冒犯了。” 推门进帐,姜瑶肩披小羊毯,只着纱绢里衣,乌发散披,似一条美人蛇。 她正倾身坐在木藤靠椅上,脸色微白、表情不多,澄明乌目透过窗正向窗外皎月似有片刻走神,听见推门声后转过头扬眉。 “那么远作甚,走近些。” 他低着头应声,绷直身躯屏住息,才觉不逾越,垂首稳跪在她面前专供下人所用的脚踏。 “头抬起来。” 聂让当即照做,面部冷硬如旧,看不清多少情绪。 姜瑶从软塌下的暗格子里取出一枚青铜半边面具。面具质地做工精细,右角细绘凤尾,左角刻饕餮暗纹,恰能盖住大半面容。 他识得这只青铜面。 这是是主人幼时便一直留在身边的玩物,放在仓库积灰多年,前些日子才被翻找出来。 聂让平日出任务,要么以黑纱蒙面,要么凭身手借夜色遮掩,除了考校其余玄卫,极少需要这类物什,更不必说做工这样精细的面具。 他自觉不配,可素手将冰凉青铜面覆上他面时,他仍不动,高大威武的躯体如任由她摆布的木偶。 姜瑶慢慢系好他颈后用于固定的系带,赞许他样貌:“有齐太尉公之风。” 传闻昔日北齐大司马因面容丰神,上战场必以青铜覆面,威震敌人。 聂让五官深邃刚硬,高眉深目,躯体肌肉力量惊人,纵不用青铜面也能摄敌,可戴上也显得神武非凡,隐有几分将相。 这样很好。 ——日后调到赵羽手下带明面兵吧。 虽然他头几年未必习惯,玩惯了暗卫那一套恐怕要吃些苦头。 但如此一来,便是她死了,他也不会受波及。 她这样想,又打量了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青年片刻,蓦地伸手一拽他颈后缎带,青铜面应声滑落,扑腾一声落在他手心。 “以后外出行事时戴着。” “是。” 他黑发尾部的卷曲实在太过有识别度。 不过,也无妨。 姜瑶单手撑着下颔吩咐:“武安军大将军赵羽正归京述职,和州时你也当见过了。本宫要你暗中看护他安全返疆。” 乱世风云变动,易出人才,赵羽便是其中之一。 武安侯老爷子金戈铁马,一生为先皇尽心尽力,率武安军接连替先皇统一南部十四国,才成今日两国对峙之局。 赵羽苦寒出身,本无姓氏,偶然为武安侯所救,认作义子养在膝下,名份上还称一句姜瑶的世叔。
第8章 ◎自当双手奉上◎ 赵羽曾与武安侯上过北周战场,战功赫赫,先皇赐其国号为姓。至姜瑶摄政,成由她提为如今武安大将军。 聂让木讷半晌,俯身叩首:“奴定竭尽全力。” 肃王死于护卫不周,主人还愿意信任他。 …不会有第二次。 姜瑶听得地面被他撞出咚得一声,觉得头疼,下榻俯身虚扶他起来:“现在人在都城,秋后才走。你且继续泡着,莫让左手落残。” 他俯身:“是。” 明明身上还有伤,可聂让看上去高兴极了。 她不自禁也笑起来,风轻云淡,却道:“送他归去后,你就留在那里吧。” 聂让微微凝住:“主人?” “北周战火将起。你既通胡语又知事务,替本宫挣几个军功回来,也不算亏了这么多年统领。” 她笑:“本宫想亲手拟诏替你封侯。” “……” 这句话,当然是骗人的。 让他去北周,只是去避难,武安军军营里没插玄卫的人,如果她身死,玄卫落到姜鸿手里,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聂让不知道,只是微的懵然。 …替他封侯? 他对封赏没有兴趣,却忍不住产生了一瞬有画面的幻想。 和主人并肩站在一起,像赵羽一样。 他可以吗? 她说得太过美好,他不敢信,也不敢问真假,只低头如常应下:“是。” 门外,有响动传来。 “主人。” 送信的小九敲门,进屋见到聂让杵在屋内后稍怔,迅速将视线移开,视若无睹地向座上人半跪,“信已送达。” “辛苦了。”姜瑶自持大方,“还有一件事。阿让手伤,托你去可好?” “主人放心,小九必不辱命。” 面对旁人时,小九仍是那副面具似的喜庆笑脸。 座上人继续吩咐:“江州北有一处山庄,李继在那里藏了个人,你去替本宫探一探,看好他们即可,莫要打草惊蛇。” “是。”小九又问,“可需奴跑一趟银龙营?” “不必。远水救不了近火,只稍盯着。” 她想到什么:“若他们想转移湘王世子。江州青州间有条水路,派几个人提前去河道伏着暗中捉拿,但不可声张。还有,张阁老不日将前往通州,派几个甲等跟随,保护阁老安全。” 小九领命办事,出走后,殿内又安静下来。 聂让不曾发一言,微微蜷起的指尖暴露了一点不宁。 主人想派他去哪,即便刀山火海,他也当听从。 可为何,心中总是莫名惴惴不安。 不是权利被渐渐抽除的不安,而是……一种无由来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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