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险些噎住,一面艰难地咽着,一面有点小心地窥着他孜孜的笑脸。他私下从不和她说这类的话,连玩笑也不往这上头开,很谨慎,致使她在这些话上也十分谨慎。但每逢人家这样以为,他又肯这样玩笑。也许仅仅因为孤男寡女在外头给人看见不好,情愿由得他们去误会。可分明感觉到他是有些高兴的。 他们下山的时候,那妇人还坐在亭子里,一双笑眼只管在背后把他们盯住,仿佛在查检什么真假。亭子下头有一截陡峭的坡,池镜在前头,玉漏一手提着裙子,一手由他托着,小心翼翼地挨在他背后蹭着走。太阳晒得人恍惚,她想这一刻半真半假的相依,也是经得住任何人来查检的。 归家时顺道买了菜,进门只见她娘一个人在厨房门前那屋檐底下坐着剥红豆,听见窗户里头有清爽的笑声,是他爹在同她大姐在里头说话。 玉漏走去厨房里搁下篮子,出来小声问她娘:“爹和大姐在说什么?” “不晓得。”秋五太太脸色有些不好看,正因为“不晓得”,觉得反了天了,做丈夫的有事不和她商议了,反而同女儿商议。 她一斜眼,只管把气撒到玉漏头上,“你怎的又去了这一日?” 玉漏随口诌来,“我往庙里去烧了回香。” “好好的烧什么香?” “求菩萨保佑爹步步高升,大姐在胡家事事如意嚜。” 秋五太太只得咽下气,接着躬腰下去剥她的豆子。她坐在一根小杌凳上头,两腿远远地分开,裙子坠在当中,眼睛时不时地向那窗户上瞟。 连秀才自从在衙门里头谋了这份差事,这回玉湘家来,待她分外周到,不似从前那样淡淡的,还肯常和她说话。 这在他是极难见的事,从前她们姊妹都还未出门时,他在家多半是沉默。虽然也教她们读书写字,但仍旧和常人一样抱着“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的想法,嫌和她们没话讲。 今时今日不同了,他谋到正经差事有一半出于玉湘的功劳,所以态度上来个急转弯,这几日常说:“总算我的苦心没白费。” 不过愈是觉得要发达,愈是担心没儿子将来给亲戚们吃绝户,于是兴起个念头,要讨房小老婆。和秋五太太商议不着,觉得玉湘如今在胡家料理家务增长了见识,便和玉湘商议在哪里买个女人来。 玉湘受宠若惊,原本这事不该和子女商议,显然他爹愿意和她商议,就是看中她的意思。她在胡家再能干,也终究抵不过她爹的几 句认可,仿佛是套在她脖子上二十来年的绳索终于松了松,叫她得已痛快地喘口气。 这厢高高兴兴地出来,秋五太太问她父女俩在里头商议什么事。玉湘正要说,扭头看见连秀才出来,又含笑不说了,改问连秀才:“爹还要出去?” 连秀才反剪着手往院门处走,“嗯,江县丞府上请吃酒。” 秋五太太够着脖子道:“唷,只怕夜里才能回来了,你要不带盏灯笼去?” 他没理她,已走出门去。 玉漏后面由厨房里头端着个木盆出来,在门框底下犹豫,“那我买的这条鱼还杀不杀了?” “杀个屁!”秋五太太扭头瞪她一眼,“养在盆里,明日你爹在家吃饭再杀。” 玉漏只得又端盆进去,听见秋五太太追问玉湘他们父女才刚说了些什么,玉湘笑说:“爹想叫我趁着在府里头买办人口的时候,也替他寻摸个合适的女人,想买来做姨娘。” 秋五太太的嗓门陡地拔高,“怪道不叫我在里头听呢!” 不过玉漏猜,她那嗓门很快就能放下来。果然缄默须臾,她嗓门又陡然放低,“他可说要找个什么样的?” 玉湘宽慰道:“他只说要康健好生养的,相貌身段倒没甚所谓。” 秋五太太彻底没了脾气,倒笑起来,“算他有有点良心。” 玉湘接口道:“爹倒没别的心思,就是怕咱们连家无后。想来也是,叔叔伯伯好几位呢,如今爹又在衙门里头当差,将来少不得还要高升,挣下家业来,只怕白便宜了他们。我们姊妹真要有个兄弟,也是好事,将来莫说娘有了倚靠,就连我们在娘家也能有个做主的人。” 只见玉漏冷笑着走到门上来,“你们靠你们的,我可不指望什么兄弟。” 玉湘温柔地嗔她一眼,“傻话,将来爹娘没了,你倘或在凤家受了气,娘家有个兄弟在,少不得还要他来替你主张主张。” 玉漏笑道:“我自由我自己来主张。” “越说越傻了,人家能由得你个妇人说话?就是看你没爹娘兄弟做主才欺你呢。” “果然欺我,那是我自己没本事,就是欺负死我我也自认。倘我自家有本事嚜,也不必等爹娘兄弟替我主张了。” 秋五太太扭头睇她一眼,拉着玉湘说:“你别理她,这丫头不知发的什么疯,从唐家去凤家,也没回来和我们商量一句,她心里头还有谁?一个她,一个二丫头,都是长错了脑子,要有你一半来得,你爹只怕如今都做了县太爷了。罢了,随她自己张罗去,真吃了大亏,我看她不回来找我们拿主意,还找谁去!” 说着,两个人商议起给连秀才讨小之事。玉漏看着那两颗乌蓬蓬的脑袋扎在地上,像两只麻雀扎在地上觅那些豆子吃,人来哄它们它们就散,人走了又跳过来,没别的聪明,只是那对细得一掰即断的脚儿跳得倒灵俏。 她忽然想念起玉娇,不论玉娇说话怎么样直白难听,但还有偶尔那么几句能刺痛到她。这两人尽管苦口婆心为她的话能说一箩筐,也不过是腌咸菜的盐,只管杀死菜上的鲜气。她听她们说得耳朵发嗡,凭她娘如何叫她烧火点灶都不理会,独自踅上楼去倒头睡觉。 次日起来打发玉湘回胡家去,胡家使了车马来接,玉湘说不如趁车马在这里先送玉漏回凤家。玉漏没肯,仍旧赖到午晌,往巷口乘了池镜的马车。 今日两个人脸上都像挂着心事,坐着好一晌没话可说,静得使人感到异样。后来快到凤家的时候,还是池镜先问起:“你似乎不大高兴?” 玉漏不过觉得心里有些郁塞,就把她爹预备讨小的事情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又怕他以为她是那起不能容人的女人,末尾便笑起来,“其实我爹要讨小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他这个年纪,怕人家议论起来要笑话。” “你爹今年多大年纪?” 玉漏算了算,“今年秋天就四十了。” 池镜笑道:“我们家大老爷五十出头了也是一样。” 这是阖府都知道的,后来大老爷屋里不再单增添丫头,要新买一个进来,必得先打发一个出去,新的补旧的缺,这是桂太太立的规矩,说是嫌人多了屋里掉转不开。听说为这新立的规矩,桂太太又挨了老太太的训,怪她自己不生养,还爱管着人。她老人家好像也看不惯人家夫妻太和顺。 所以这规矩没立几天也作废了,倒是大老爷自己想开了些,不再买人进来,或者是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身子吃不消的缘故。 玉漏玩笑着问:“等你将来成了家也是那样?” 池镜斜下来眼来,使她不自觉地心虚,心里暗悔不迭。谁知他却笑了笑,“那要看有没有人管得住我。” 她松了口气,“琼姑娘想必能管住你。” 他很久没说话,后来把她揽过去,贴在怀里道:“说这些做什么?怪没意思的。” 果然这仍然是他们之间的禁忌的话,玉漏住口不说了,安静地伏在他胸膛里。脑子里转来转去在想,要是她爹真讨个新姨娘进门,睡在哪里?他们家拢共就那两间卧房,少不得要将楼上那间屋子占了去,往后她倘或失败,真是连能收容她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觉得不安,便在这不安里,把所有可能的结果都盘算了一遍。不一定就是绝路,只要不给凤家知道,坏结果里最好的结果,也许还能退回到凤翔身边。凤翔毕竟是个温文尔雅的清隽公子,待她也不坏,如今又还做着官。 日影西斜的时候回到凤家来,凤太太比先时又瘦了些,看样子她的身子是不能指望好起来了,只是不知道还能拖多长日子。凤太太问了池镜些家长里短的事,便打发丫头去请了凤二爷来陪他在外间坐着说话。 后面才在卧房里细细问起玉漏在池家的近况,问来问去,总关络娴,“按你这样说,络娴倒是受了他们老太太的重用了?” 玉漏笑着接过张妈捧来的汤药,服侍着她吃药,“因为上回过清明,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合了老太太的意了。” 张妈接嘴道:“还是咱们三姑娘能为。” 凤太太笑了一声,“她有什么能为?还不是我把她惯坏了,又是个直肠子,办事哪有那样周到的?”说着看向眼前,“还不是你在她跟前帮着的缘故。” 玉漏低着头笑笑,“也真是二奶奶能为,我不过是帮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都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凤太太将一只枯悴的手搭在她手背上,欣慰地摸了摸,又垂到被子上去,“你怎么是和池三爷一道来的?” 玉漏面上毫无异色,“我先回娘家住几日,二奶奶催着我回去,等不及了,今日请池三爷顺道接我回去。他不是在史家读书么,我们家就在史府前头那巷子里。” “络娴催着你回去,是碰上什么要紧烦难的事了?” “我走的时候,老太太说身上有些不爽利起来,把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给了大奶奶和二奶奶照管。二奶奶是专管着外头铺子收租子的事,好像是为账上有点理不清。” 凤太太忙握下她伸来喂药的腕子,“那你该早点回去。家里也没什么事,就是凤翔专给你来了封信,我没叫俪仙晓得,悄悄收在那柜子里头。文英,去找来给她带去。再告诉二爷一声,池家老太太病了,叫他去使他奶奶打点些礼,叫玉漏今日一道带了去,也是咱们的意思。” 又吩咐玉漏,“你去给你大奶奶请个安去,好歹是回家来一趟,不去见见她不成道理。” 玉漏便跟着文英后脚出来,文英已先和凤二爷出去了,只看见池镜独坐在外厅椅上。因见她一个人出来,他笑了笑,空动着嘴没出声,看那口型是在问“几时走”。 玉漏向里头碧纱橱回瞥一眼,向他摇摇手,也作口型,“一会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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