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相信,这样一份秾艳的刺激,迟早会给素琼察觉到,女人天生就有明察秋毫的本事。 实则头一天素琼就闻到了池镜身上的女人香,那时还没往心里去,想着他素日就爱和丫头们说笑几句,身上沾上谁的香粉香料也是常有的事。直到一连几天都是同样的香气,使她不得不得警觉起来。 她把眼梢向碧纱橱外一斜,看着池镜从廊庑底下走进屋来,步调是懒散的,脸上挂着一丝疲倦的笑意,但并不觉得沉重,反而有些轻浮的快乐在里头。 能不疲倦么?这些天都是太阳落山才肯归家来,反正老太太这一向病着,没精神问他,大家都乱了套了。可素琼憋到今日,再忍不得要问一句:“镜哥哥今天也回来的暗,吃过晚饭没有?” 金宝忙着出去倒茶去了,池镜一看素琼也在里头,便懒懒地由椅上拔起身,慢慢踅进来碧纱橱,“琼妹妹在这里?你呢,吃过没有?” 素琼轻轻一嗅,果然还是那阵熟悉的玫瑰香,想必是位热情洋溢的姑娘。她微笑道:“我就是吃了晚饭闲逛,才逛到你们这里来的。来和金宝青竹两个说说话。” 自从不管事了,她来的这屋的说辞换了一套,总之不肯承认是专门来寻池镜。这屋里从上到下也都心照不宣,金宝青竹两个看出她清高骄傲的性子,除非她问起,否则从不主动说池镜的事。 池镜自然也知道。她问他就说,不过多半是假话,“我也才在外头吃过回来的。朋友生日,请吃酒,不然谁会闹得这样暗才归家。” 素琼轻哼一声,仍是微笑着,“镜哥哥的朋友真是多。” “谁没有几个知己朋友呢?”池镜说着坐到榻那端,向后靠着,仰面望上头藻井。 “你们朋友间摆席,除了吃酒,都做些什么呢?也像我们闺阁里头猜谜打手心,或是行令么?”素琼明知故问。 “差不多。” 她看着他那张困倦的笑脸,心里为他对她说话不郑重的这态度益发不满。他先时还不这样,近来如此,一定有个缘故。她试探道:“听说你们男人家在外头摆席,总要请一两个唱的热闹热闹。” 池镜道:“有时也请。” 金宝端着茶进来,一番好意替他分辨,“我们三爷这点倒好,风月场中是不爱去混的,摆席请朋友那是应酬没法子,和那些姑娘都是淡淡相交。请她们席上唱几曲,给了赏钱就完了,底下可没别的瓜葛,这点我还敢拿人头担保。” 池镜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素琼是在这里拐弯抹角盘问他呢。他心下有点烦,便起身往那边书房里去,“趁天还未黑,我去读读书。” 素琼愈发有气,想他此刻非但不和她说清楚,反倒躲出去,还不是做贼心虚?丫头们有什么说的,自然想法子替他瞒。他身上的玫瑰香可不是罪证!既没有相好的,怎么时常带着这香?总不会如今外头唱的姑娘们都兴起搽一样的香粉香料! 但她偏要云淡风轻地一笑,和金宝说:“好端端说这些做什么呢?又不与我相干。” 非但弄得金宝有点尴尬,她自己也仍旧怀着满腹委屈,一泡眼泪硬是瘪回屋里来才肯掉。先前虽在他面前没少哭,可那是为别的事掉的泪,而今这泪在那屋里一落,岂不叫人知道是为他落的?连他也要这样认为了。 她想一个女人先喜欢了一个男人就是伤自尊的事,再要表露出来,那就彻底没脸了。
第42章 照高楼(十一) 次日素琼不再往池镜屋里去了,后头一连几日都没去,独自在屋里坐着,企图逍遥。 窗纱上踅进来一片阳光,带着点灰尘落在炕桌上,搽也搽不尽,那暗沉的桌面还是一样迷濛。她想,她许多天不出现,池镜总会发现点异样吧?然后自己寻过来对她解说,只要他肯耐心点,她也可以不追究他外头的事。 转头她又给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这样也不见得有尊严。她陷在困顿中,思来想去,有点想退缩了,觉得保全一份矜持的体面是她千金小姐分内的责任。可是,又不由自主地等下去。 池镜没有来,尽管是察觉到素琼这几日不往他这里来了,心里也是想着要往花萼居瞧她去的,不过不知怎的又给忘了。 这日晨起出门前金宝还提醒他,“琼姑娘好几天不往咱们屋里来了,难道是上回我多嘴得罪了她?” “你说了什么?”池镜已经不记得她们说过些什么,系上腰带道:“不管你说了什么,去给她赔个礼就是了,难道她一个千金小姐还会跟你个小丫头计较不成?” 金宝那双眼皮简直恨不能翻到天上去,狠狠拽了拽他的袍子,转身出去和青竹说:“咱们这没心肺的爷,还在这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 青竹一笑而过,仍在椅上做她的活计,“玉漏姑娘几时回来?” “不知道,说是她家里有点事情给绊住了。” “那她回来,你还给不给她送饭去?” 金宝看她一眼,猜到她为什么问这话,只笑了一笑,“估摸着她肠 胃上的病早就好了。”听见她只“噢”了声,金宝又睇她一眼,踟蹰须臾问:“二爷这回往扬州去,是去做什么?” 青竹没有马上答,想了想才说:“听说是大老爷打发他去采买一班艺人,要送去北京,给朝中哪位大人祝寿的寿礼。” “怎的不叫大爷去?” 青竹心里也在猜呢。也许是贺台主动请缨去的,可能他受不了她的逼迫,想故意躲出去些日子。哼,难道他永远不回家来?他别想能躲开她。 她语气不由得冷了几分,“我哪里去知道?” 金宝见她似乎有点生气,也不好再问,仍旧讪讪地回到那边卧房里打发池镜出门。 池镜出来就在芦花馆那里碰见络娴,怀里抱着几本账,正要到外头账房内去找老鲁相公,挂着一脸烦恼,也是急着问同样的话,“玉漏到底几时能回来?” “我哪里得知?” 络娴急得跺脚,“你回来时再上她家帮我问问去呀!你二哥没在家,我益发两眼摸黑了!” 池镜玩笑道:“要不我得空时帮二嫂看看?” 络娴立时心里发讪,虽然有旧日的情谊,素日又常说笑,可他到底不是他们一房的人。何况贺台常说,这家里谁都信不过,她嫁进门来这一年多的光景,也有不少切身体会。 她抱紧了嗔他一眼,嘟着嘴,“谁敢劳烦你?你看两篇就要嫌烦的。” 池镜反剪着手点头,“还是二嫂知道我。”说着朝前走了,“勉强”答应午晌往连家去催促玉漏。 下晌果然把话带给玉漏,“你再不回去二嫂就得急哭了,有几笔租子收不齐,马上就到了银子交库的日子。” 今日是到山上一座尼姑庵里去进香,长在车内坐着太闷了。上完香在庵堂内吃的斋饭,那些尼姑当他们是年轻夫妻,总是偷么红着脸瞅他们。玉漏觉得不自在,吃了饭便拉着池镜出来。 半山上有个八角亭,他们在里头坐了会。玉漏侧身坐在那吴王靠上,一条胳膊搭着阑干,下巴墩在小臂里,放眼望去,底下是蓊郁的一片矮林木,在那油绿油绿的肥硕的叶罅间,可以看见他们的马车等在那小路尽头。 她自笑着,“没见得我有那样厉害,离了我就不行?叫二爷帮着算嚜。” 池镜靠在那头柱子上,一只脚闲散地踩到座上来,“前日二哥往扬州去了,大老爷差遣他去采买一班艺人。” “南京也有不少艺人,怎么跑到扬州去买?” “是送给朝中一位大人的,那位大人原是扬州人,听见乡音总是要亲切点。” 玉漏将下巴在手臂上点点戳戳,慢慢偏过脸看他,“你怎的不去,还可以趁机到扬州逛逛嚜。” 池镜闲淡地笑着,“你几时见这家里有正经事交给我做?” 玉漏眼皮略微一沉,又抬起来向他笑,“你的正经事是读书,老太太和太太她们想着将来你还要科考,不能拿这些事耽搁你。” “也有这个缘故。” 言下之意,还有别的缘故。玉漏也知道些,多半是因为他没成亲,没有妻室管着的年轻男人长辈们都认为靠不住。但不好谈论这些话,婚姻嫁娶在他们之间只怕永远是个禁忌话题。越是相好,越不好说,就跟男女相好间不好借钱是一个道理,比同旁人借钱还要尴尬。 池镜坐过来,把手撑蜷着撑住额角看她,“你在家也住了近一月,也该住够了,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玉漏别回脸去道:“就这两日吧,明日先打发我大姐去了,我再回凤家看看太太,就回去。” 这些时候他们越来越要好,池镜险些忘了她原是凤家的人。 他把胳膊放到阑干外,眼睛里的笑凉了点下去,“凤翔有信来么?” “说是有信来。” “说了什么?” “还不知道呢。”玉漏端直了腰,两条胳膊手也搭到阑干外头去,相互抠着指甲,“二奶奶就是叫我回去看看太太,再看看信。” 池镜那嗓音像给风吹硬了些,“明日我送你回凤家去。我也该去瞧瞧凤太太。” 玉漏睇他一眼,笑道:“好。” 忽见小路上走上来个上年纪的妇人,看穿着打扮像是这附近的村妇,挎着个竹筐子,里头装着些纸蜡,约莫也是来进香的。人家也走进亭内来歇,瞧见他二人,少不得笑着点头招呼。 玉漏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也和她点头一笑。那妇人捏着袖子搽去脑门上的汗,瞅一眼池镜,不敢搭讪,只和玉漏搭讪:“你们夫妇也是往上头烧香的?别看这庙小,倒灵哩!” 因她说到“夫妇”,玉漏不好轻易答应,只是微笑着点头。没曾想池镜却和人笑道:“正是听说他们这里灵验,所以才来的。” 那妇人笑道:“这庙里别的都罢了,求子最灵!” 玉漏僵了僵,睐池镜一眼,池镜倒还很自得,“是么?您说说怎么个灵法。” 那妇人忙笑道:“我儿子媳妇去年求的,今年就生了个胖小子,前两日刚满月,这不,我正是来还愿的。”妇人说着,又欢欢喜喜从竹筐子里摸出两枚红蛋递给他二人,“少爷少奶奶本不缺这口吃的,不过是个彩头,你们吃了,来年也生个小少爷。” 池镜谢了接过,在阑干上磕一下,三两下剥干净,递给玉漏一个,自己大啖大嚼起来。见玉漏还举在手上,便握住她的手往她嘴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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