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想不甘,散了晚饭,回到西屋来,向凤翔坦白道:“我不能再待在你们家了。” 凤翔门还没阖拢就听见她说这样的话,有些惊怒,不知道她是出于自责还是迫不及待。他笑着转过脸,“我并没有说要赶你走。” 玉漏不明白,“为什么?” 自然有怕传出去不好听的缘故,这类闲话和说他“惧内”不是一样,外人笑俪仙吃醋厉害,终归还是认同俪仙在乎他。 另一些缘故,他自己说出来:“你还有别的地方可去么?难道在池家做丫头比凤家好?池家人口比唐家还复杂,你从前在唐家受的委屈还觉不够?” 玉漏待要开口 ,他却抢先冷笑一声,“你还是你以为,池镜会对你有什么妥善的安排?” 他比她还知道池镜不会,“池镜将来是要入仕做官的,以他父亲的势力,他早晚也是一朝重臣,势必不会久居南京。难道他去哪里赴任,还会带上个小妾?你趁早别犯那个傻。” 凤翔一面心平气和地说着,一面走到榻上坐下,心里的怒气从未浮到脸上。玉漏因此想到最初对他的印象,总是和气地笑着,朋友起哄,开他的玩笑,他也不生气。好像永远不会发火的一个人,第一次听见他发怒,是对俪仙。 她自然知道他说的都是道理,但她比他还清楚。便满不在乎地走到那端坐下,“就算我留在你们家,也不是什么妥善安排,其实我从不想给什么人做小妾。” “那池镜会娶你么?” 这话轻得好似轻蔑。玉漏知道,是觉得池镜抢了他的东西,别人也就罢了,池镜不应该,他应该对他心怀感激。但他预备把这失败的挫折感怪到她头上,因为爱而愤恨,比因为嫉而愤恨高尚。 她咬得腮角硬了硬,“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凤翔诧异地睐着眼看了她半晌。 玉漏倒觉得自在了许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转眼对他笑起来,“其实你从没认得过我。” 就是凤翔这样的好脾气,也禁不住板住脸,“你这话的意思,还真不是池镜逼迫你?” “是你自己情愿那样想。” 玉漏大喘口气,望着对面那张床铺,他们曾在上头同枕而眠,想起来觉得荒诞。不算感情的一段感情,破碎的时候也还感到点惆怅。 凤翔蓦地觉得受辱似的,又还是忍出了怒气,硬着声问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玉漏转转脑子才想到,也许是问为什么是和池镜偷情。真是千古愚蠢的问题,自然偷情是因为有情才偷嚜,为什么都喜欢问? 不过他还真是把她给问住了,她对池镜没有情,却有成千上万的繁因,那说起来话可就长了。她简洁明了地归纳成一句,“池镜什么都好。” 言下之意是他不好?凤翔总算是掼个茶盅,忽然打破黄昏的宁静。玉漏再没了慌张,甚至可以平静地想,他们连吵架也吵得荒腔走板,像是被逼着才吵架。他有没有意识到,从前他也没有爱过她,对她只是怜悯,以及当她是从俪仙那里逃生的出口?他在江阴半年,远离了俪仙,随刻可以自在地喘息,再用不着她了。 末了听见外头像是吵起来,开门出去,在廊下撞见俪仙与香蕊两个正鬼头鬼脑地往正屋那头赶,想必是在窗户底下听觑了半日。 蓦见个小厮在洞门底下退步进来,横着胳膊像是拦什么人,口里嚷嚷,“三爷您等等、您先稍候!容小的先进去传句话!” 这功夫就见有人从洞门外凛凛地走进来,却是池镜。大家都很吃惊,玉漏走到吴王靠前来,呆着看他什么拨开那些人不管不顾地往里走。 凤翔老远一见,脸色就不好,由廊下慢慢踅出去迎他,“擅闯民宅可不是你们池家的教养,池三爷有什么急事连小厮通传也等不得?” 池镜睃一眼,见玉漏也立在廊下,便也向凤翔迎去打拱,“是有点急事,一时半刻也等不得,还望凤大哥见谅。” 一时洞门涌进来好些下人,并头搭脑地围在几面指指搠搠,连俪仙香蕊干脆也不进屋了,在那廊庑底下跳着四只眼睛看热闹。纸是包不住火了,凤翔不得不做出些威严来,横了池镜一眼,侧过身去,“你擅入我家,我无法见谅,请你赶快出去。” 池镜理亏在先,自是不能和他摆脸色,仍笑着打拱,“我带上玉漏,这就走。” 说着便朝玉漏看一眼,谁知她楞了楞,竟回身进屋,他陡地板下脸,一时心灰意冷。却不想片刻后玉漏就抱着个包袱皮走出来了,这一刹那又令他起死回生。 那些议论声忽如蜂涌,一下在黄昏里嗡嗡地炸了锅,此刻任谁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凤翔再好的脾气也发了火,“你无缘无故跑到我家来,竟还要领走我家里的人——”要他骂人也是难事,只气得抬手指住池镜,那手也在发抖。 池镜只好向他郑重作揖,算是赔罪,嘴里没好说什么,也怕当着这些人说穿了令他难堪。也是好笑,他闯进别人家要带走人家的小妾,业已难顾彼此体面了,此刻还要给凤翔留面子,不过是亡羊补牢。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里跳进个人来,在后头一把拽过池镜,扬拳便打。池镜被打得跌后两步,这才看清,还是那凤二爷。凤二爷话不多,铁青着脸,端得比他大哥还生气,又是个拳脚重的人,一拳不够,又扑将上去,将池镜扑倒在地,照着他脸上左一拳右一拳地狠挥着。 池镜并不躲闪,任他痛挥几拳后,还是凤翔出声叫小厮,“还不快来拉开二爷!” 便有两个小厮跑上来将凤二爷架开,凤二爷脸皮紫胀,一面挣着还要打,“大哥,让我打死他!了不得我给他赔命!” 凤翔反倒泄了气似的,看了玉漏两眼,忽然觉得没意思,“随他们走吧。” 蓦地没了声,都望着凤翔。凤翔垂了垂眼皮,踟蹰须臾,转身走入廊下。玉漏朝他侧影望去,想到当时来初进凤家的时候,他也是这副淡然和善的样子。添她这个人不过是添副碗筷的事,如今放她走,也是收一副碗筷的事。她心下哀哀的,走去将池镜搀了起来。 他们走没走,又是几时走的,凤翔都无心再理会。他阖上西屋的门,像给人抽掉了一身精力,往榻上慢吞吞地坐下去,什么也没想,连情绪都是空白的。 坐到日影全倾,剩一线残红未断的时节,俪仙推门进来了,紧跟进来一声冷笑,“我早就说你是个活王八,你不听我的呀,先时一味护着,看人记不记你的情!” 凤翔闷得发烦,不欲理她,阖上眼道:“你好不好让我清静一夜?” 原本俪仙还怕凤翔这次回来,又要和玉漏好得蜜里调油,谁知兀突突出了这桩事,倒是件意外之喜。她憋着心头高兴,却忍不住要幸灾乐祸几句,“你先时说她如何温顺,懂事,夸得她天上头地下无的,可不是难得嚜,转头就背着你偷了个汉子——” 凤翔猛地摔了个杯,“出去!” 俪仙吓了一跳,一看他脸色十分不好,便咽下话不说了。正要开门出去,忽见个小丫头撞到门上来,喘着气说:“太太、太太有些不好了!” 本来凤太太那身子骨就不好了几年,今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到底漏了些风给她听见,细问文英,文英见瞒不住,只好如实说了。凤太太当下一听,就怄得昏过去,一时凤家乱完那桩,又乱这桩,忙得个人仰马翻。 不过这都不与玉漏相干了,这厢出来,和池镜坐在马车上,却不知该往何处去。池镜脸上还带着伤,不敢此刻归家,想着等天黑再回去,免得给人瞧见了问,因此吩咐永泉把马车随便往哪里赶。 便赶到秦淮河畔,这里倒热闹得紧,趁着天还未黑包了艘画舫,两个人只在河上游荡。不一时天就黑净了,两岸人家皆挂满灯笼,沿岸望过去,漫天遍地都是一点一点昏黄的光,星似的,望去使人感到茫茫然。周围嬉声嗡嗡,有岸上吃酒划拳的,有河上唱曲谈笑的,这样一处地方,无人问津这样一对男女。 池镜坐在榻上,任永泉给他搽着伤,两只眼睛只管望着对过玉漏的背影。对过开着两扇窗,她瘦怯怯的骨头嵌在苍茫的黑暗里,显得格外伶俜。 他禁不住问:“你后悔了?”有点轻蔑的口气。 玉漏掉过身,盯着他鄙薄的脸色看一会。她知道他知道她是有点怕,其实也不是怕,只是有些茫然的惊惧,好像还没准备好,就给推到了台子上。 她慢慢笑着走来,接过永泉手里的药膏子,“你出去歇着吧,我来给他搽。” 他那嘴唇又给打破了,滴了两点血渍在襟口上,玉漏拽着外头那层湖绿的罩纱抠两下抠不掉,只好放弃。她看他脸上,因为凤翔制止得快,比上回打得轻些,只有额角有一片淡淡的红淤。她没想到他会就这样闯到凤家 去,倒是熟门熟路的,下人拦不住他,也不敢狠拦。他这个人冲动起来的时候有股稚嫩的意气,底下的事,他肯定想都没去想。 池镜忽然握住她抬起来的手腕,盯着她看,抿着一点点笑意,一副畅快得意的样子,“后悔也没办法了。” 玉漏在旁边坐下来,睐着他,“你就不怕闹得家里头也知道?” 是说他们池家,池镜倒老早就想到,“除非他们凤家的脸也不要了。他们不要,大家一起丢人,我也没什么好怕,横竖他们比我还丢人。” 这种事不讲是非对错,错的人家倒还觉得他有本事,对的对得很没尊严。玉漏也算准了凤家不敢声张,连凤二爷那没脑子都想得到。他们都很放心,觉得事情就此告一段落。至于底下的打算,想必还是各有出入,不过这会也顾不上去计较。 玉漏嘻嘻笑了声,“你怎么忽然就闯到凤家去了?” “闲着没事做。” 他闯去,摆明了是为了她,可够她得意的了。所以他更不能说是因为在家等得心慌,怕她不回来,过几日回来也不行,不然夜里她睡哪里? 玉漏没追着问,也想到这点,还不是怕她又和凤翔睡在一张床上,一天也等不得,男人可笑的自尊心。 “好了。”她把药膏子搁在炕桌上,用指腹碰了碰他嘴角的伤口,“还疼不疼?” 池镜又握住她的腕子,劫后余生般急迫的庆幸。又还后怕,唯恐明天她又不知跟谁走了。她这个人好像居无定所惯了,每逢变故都很冷静淡然,今天也是,她看着他挨打,还没有满院子围着的那些人显得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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