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紧了她的腕子,还是那懊恼的神色,“那老太太那头,你要如何交代?” “老太太不过是好心,又不是要强把我配给谁,有什么不好交代?” 他伸出舌头抿了下唇,渐渐有些发急,“那王家太穷了,还不如凤家。” “我和凤大爷是早就完了。”玉漏渐渐在心头笑起来,趁机道:“倘或当年不是我爹娘嫌贫爱富,我早就和西坡成亲了,也不会有唐二爷,有凤大爷,有你。” 说着,她脸上跟着释怀地笑起来,“现在倒好像一切归了原位,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伞的红光映在她眼睛里,像是日暮的余晖,有种“一切都完了”的末日之感。池镜这一刻知道是赌不赢她了,因为他对她抱的期望,比她对他抱的期望要多。 玉漏又要走的样子,试着抽了两回手。抽一回池镜便攥紧几分,直到攥得她眉头锁起来,他才咬着牙道:“我说不娶你了么?” 玉漏怔一怔,“什么?” “我说过不娶你么?”话一出口,就有一泻千里的痛恨,他将她往身前狠拽一把,“我说过不娶你么?我说过不要你么?!你急着和人定什么亲!” 玉漏在他身前完全动弹不得,伞外淅沥沥的声音很杳渺,他说的话又好像从远方回荡过来,她渐渐才敢信他的确是说了。 她的鼻子给雨起洇得发酸,怕他是一时冲动,冲动过后又后悔,便冷静地向下一撇眼,梗起脖子道:“你说过的。说了好几回。我也等了你好几回。” 池镜真是恨她,恨她在此刻也没有感动也没能哭起来,还盘算着怕他后悔,要逼他一口咬定。他只好低下头一口咬在她嘴上,他把伞反倒举高了些,恨不得给人看见他在亲她,让她名节扫地,谁也不肯再要她。 却没人走过这里,他最后又是恨,又是一种倒戈卸甲的无奈,“从前说的不算,这回算数。” 玉漏推了他一下,目光仍是怀疑,“凭什么这回就算?我凭什么这回又要信你?” 池镜望着她,慢慢散淡地笑起来,“你聪明伶俐,持家有道,博古通今,连老太太都格外看中你,除了家世不大好,哪一点不是池家三奶奶的绝佳人选?难道你妄自菲薄,连自己也不信?” 有这些话玉漏倒放心下来,他说什么都好,只是千万不要说是因为爱她,那才是最不可信的话。 自然池镜也不会说那些胡话,他已把他的婚姻押上来了,再要他押别的出来,他还没傻到那地步。 他一下又把她拉到怀里来,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笑道:“还有,我怕你生个孩子出来,又不是我的。” 玉漏推开他,以为是双方议和后缓和气氛的玩笑,也跟着笑,“方才那是说的后话。” 池镜的笑眼却慢慢变冷,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碾过去,像握着把刀比过她的脸,“我问他,他说他是个老实人。他是么?” 玉漏一时没能领会他的意思,稀里糊涂地看着他。他近前来贴着她,笑里掺着寒意,“倘或叫我知道他有半点不老实,我一定送他进宫做个阉奴。”
第55章 永攀登(O九) 雨还没停,永泉去雇了顶轿子并池镜归家,玉漏仍携伞回来还王家。二人商议好嫁娶之事由池镜自去筹谋,这事上玉漏没办法,只好听他的话,回府后暂不能对任何人提起,一切仍是照旧。 这几步路上她又想,池镜会不会是缓兵之计,先哄着她回来“退亲”,说是说他自有打算,最后却不了了之?真到那时候,她可真是无计可施了,难道又另找个“嫁”? 一面惴惴地踅进王家院内,见西坡在屋檐底下逗弄孩儿。他坐在长条凳上,背后的墙被这一日的雨氤氲成了冷清清的灰色。玉漏撑着伞立在跟前想,这个人真是命苦,真是命苦,在嘴边的鱼也吃不到。一个梨娘,一个她,好像都是从他生命中溜走的,他注定要一生孤苦。 须臾西坡抬起头来,神情慢慢由惝恍变得淡然。两个人迎面相望,才隔了这一会,又像是隔了几年似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西坡和孩儿笑,将他抱在条腿上坐着,握着他的手向玉漏挥一挥,低下头和他说:“问问三姨娘在那雨地里站着做什么?嗯?” 东坡只学得个“三姨娘”,别的词句咿咿呀呀混了过去。玉漏捉裙过来,学着小孩子娇娇嗲嗲的口气,“三姨娘来还你们家的伞啊。” 伞收了立在墙下,她也在长条凳上坐下来,握了握东坡的手,“他雇了顶轿子回去了。” 西坡抻直了腰笑问:“你们说定了?” 玉漏忽觉得有根细针扎进心里似的,方才的高兴一下都散尽了,“说是说定了,但这事果然要办起来,也没那样简单。” “这是自然,毕竟他们是侯门望族。不过我想,只要池三爷愿意,定会拿出个主意来,他不像是会临阵退缩的人。” 玉漏睐着眼看他,心里想问“那你呢”,又没问。这时候即便问出个喜欢的答案来也没意思,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还可以安慰自己——他是为她好才从未争取过。但自己也觉得这理由有点可笑。 她低下头,握着东坡的手玩,“我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 西坡先点着头,后面才应了声,“嗯。” 好歹也是回应,不像那时候去唐家,她抱着个包袱皮跟在她爹后头,走过这门前,不是没有点赌气的成分。可他都不知道她那天就要到唐家去。 现在他知道了,照样没多余的话说。那雨下得阴绵绵的,看样子一时半刻停不了。她不由得又恨起来了,恨到骨子里,一丝缠绵的疼。东坡这孩子不讨厌,总是咿咿呀呀自言自语,不缠人,低下去的眉眼和梨娘很像。玉漏望着他忽然笑出来,“他怎么自己就能玩半天?” 说到儿子,西坡的话倒多起来,“他就是这样,小时候爱哭爱闹,大了倒不这样。给他个什么,他自己就能鼓捣个半日,不是饿了也不会来缠人。” “很好带嚜。” “亏得是好带,我爹娘身子也不大好了 ,不然哪里禁得起他闹?” 玉漏笑着沉默下去,沉默得发慌,只要她没话说,他一定更是不开口。她想到去唐家前的那个晚上,在支摘窗前朝这院里望了很久,一颗心高悬在苍森森的夜色里,像悬在深渊里,落不下,也爬不上去。她是贪慕虚荣,也知道不该如此,但他们连家都这样过来的,仿佛是理所当然,那时候连玉娇也还没有那些逆反的话说,所以很希望能有个局外人来骂她两句。 稍坐片刻,那王家妈从厨房出来,看见玉漏坐在那里便笑着点了下头,并没说什么。两家人因为秋五太太的缘故,关系一向很僵。玉漏没好多留,起身要走,“伞我给你搁在那里了。” 西坡喊她,“你打着过去。” 她没理会,只把一手遮在额上,好像故意要淋些雨,做出这惨淡兮兮的样子他看,好叫他知道,她走到如今这步田地,变得如此利欲熏心,全是他放任的结果。其实没道理,他对她没有责任,但她就愿意这样想。 归到家中,秋五太太问这半日哪里去了。玉漏提着裙抖一抖,坐到八仙桌旁来,“到隔壁王家去了一趟。” 秋五太太在旁座摘菜,一听就生气,转头想也许她是和西坡商议诓池家的事去了,没好骂,只把手里的菜往桌上一丢,瞟她一眼,“你可别三心二意的,趁这来往间,和那王西坡——” 玉漏不耐烦地乜一眼,“我要是想和他怎么样,又挖空心思要搭上池家做什么?” 秋五太太笑了笑,现下想来,觉得玉漏擘画着要当池府三奶奶这事很像痴人说梦,那是何等人家?他们池家的人在家跺跺脚,南京城也得震三震,冷静下来就不大信。不过她在池家当差是千真万确的,这梦算是发得有根有据。 她劝道:“昨晚上我和你爹说你这个事,连你爹也说你这主意太大了些。我和你爹商议,你干脆就听那池三爷的,先和他混着,等回头他娶了亲,再叫他和你们老太太说,讨你去做二房奶奶。我的老天爷,池家的二房奶奶,那也是多少人做梦也梦不到的好日子。我的丫头,你这么伶俐个人,要晓得见好就收,别真跟他闹翻了,回头别说二房奶奶,就是丫头也怕做不成,人家说赶就赶你出来了呀。” 玉漏脸色一冷,“我难道就只配给人做二房三房四房的?” 秋五太太横她一眼,陡地拔高嗓门,“你急什么?我说这话了?我倒想你做正房,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命!” 玉漏原不想说,但被她娘这么一骂,倒激起她逞强好胜的心,瞥她一眼道:“池三爷已经应承我了。” “应承什么?” “婚事嚜。”玉漏心下越得意,越泄出些冷笑来,“方才我去王家,就是因为他在那里。我们都说好了,他回去想法子,一定使老太太答应这门亲事。” 秋五太太楞了一会,渐渐把嘴角咧到耳根去。一会又后怕,“他别是哄你的话吧?” 其实玉漏也有担忧,但仍把脖子一梗,道:“那他还不敢,我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真敢骗我,了不得我不要什么名节体面,叫他也声名狼藉,我不得好死,他也别想好活!” 正屋那门帘子是挂起来的,下雨天阴,秋五太太又不舍得点灯,挂起那帘子好放些光进来。阴白的一点光映在玉漏眼睛里,使她神色看上去并没有话语里的激动,显得阴沉。 秋五太太瞅她两眼,像有点怕了她似的,忙宽她的心,“哎唷不会的不会的,他要么不答应,答应了就没道理哄人,难道是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应的?” 其实秋五太太自己从没敢把梦做得这样大,果然有个天大的好事砸到头上来,又觉得不踏实。还是玉湘的日子使她能高兴得踏实,觉得她们这样的出身,给有钱有势的人家做一房小妾就算出头了。因此这事果然有了眉目,她又不敢多问了,心里不知道怎的,有些惦记起玉娇来。 她说:“真到你出阁的时候,二丫头在家就好了。” 这话像个预兆,次日玉漏回府,园中撞见兆林,后来想起其实那时就有端倪。从未与她讲过几句话的人,走过去一截,倏地倒回身瞅了她几眼,笑问:“你是叫玉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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