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诧异不已,抱着包袱皮点头,“大爷好。大爷这是往衙门里去?” 兆林笑着点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是南京本地人氏?” 忽然问得奇怪,玉漏只得照实点头,“家在城北东临大街上的一条巷子里。” 兆林收起些笑脸,有点失望的样子,捎带嘴又问:“你家中有姊妹没有?” “姊妹三个。” “都叫什么?” “大姐叫玉湘,二姐叫玉娇。” 兆林把嘴一撇,漫不经意点着头,“你去吧。” 玉漏心下奇怪了一会,无端端问她家里的话做什么?这人比池镜还没正行,谁知道他又动了哪根筋,难道想把她的姊妹也买进来做他家的丫头?没道理的话,玉漏想想也忘了,照旧往老太太屋里去伺候。 老太太一见她回来,忙不迭地便问:“你回家问你爹娘的事如何了?” 玉漏见小丫头端了碗燕窝上来,忙将包袱皮随手搁在一边,上来接了捧到炕桌上,“问过了,我爹娘那头也只是才打算起来,虽有意一户人家,还没说起呢。我就把老太太的恩德告诉他们,他们听后,赶忙就谢老太太,说既如此,就凭老太太做主了,老太太随便替他们拣个女婿,也是他们打着灯笼也难找的。” 老太太听后极为舒心,指她在榻那端坐下,笑道:“你爹到底是个秀才,眼光放得比人长远。那些人家,听见要将女儿配个奴才就不情愿,殊不知有的奴才还比有的做买卖的家底还要丰厚,过日子嚜,实实在在才好,要那些虚名头做什么?你放心,我可不是随意替你拣人,要拣咱们就拣个好的,岁数长得太多也不要,续娶的不要,蠢笨的也不要,自然了,缺胳膊少腿的也不要他。” 玉漏立时想到毓秀的丈夫,在老太太眼里,大概那样就是好的,人机灵,也不缺胳膊少腿,又是信得过的人。但玉漏嫌他生得丑,这倒是她运气好,从未和相貌丑陋的男人相好过,唐二人家虽然笑他是个花花太岁,相貌倒还不差。 恰好毓秀也是一样想,在那旁边几上焚香,回头瞅了老太太一眼。玉漏正好和她目光相撞,不由得尴尬。 有个小丫头子进来回话,“正二爷说那间屋子他有些睡不惯。” 哪里又跑出个“正二爷?”玉漏还在想,老太太便把额心一夹,咕噜道:“那还有什么睡不惯的?难道不比他家里头的床铺好?” 毓秀点完香走来说:“大约是嫌那屋子太清静,年轻少爷哪里经得住那份清冷?还是叫他睡到三爷院里去吧,他就爱和三爷混。” 老太太想想点头,“随他去吧。” 毓秀便和玉漏说:“你去三爷院里告诉一声,叫他们把那边西厢房收拾出来给正二爷睡两日。” 玉漏答应着走到池镜这边来,先往后头去给燕太太请了安,才到前边来和金宝她们传话。这时池镜还在史家读书未归,屋里只有青竹几个,那丁香一看玉漏进来,撇嘴走开了。 玉漏回头看她一眼,也不理论,只告诉青竹金宝两个,又打听那正二爷是谁。青竹笑道:“是老太太堂兄弟家的孙子,按理叫我们老太太姑婆。” 金宝接过嘴去,“比我们三爷小几个月,成日家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为什么愿意到我们这院里来睡?还不是巴着三爷带他出去逛去。” 玉漏因笑道:“论玩还是兆大爷在行,怎么不巴着他去?” “那屋里有大奶奶压着嚜。”金宝没好气,出去将好几个丫头都叫进门来嘱咐,“正二爷睡到这里来,你们可别和他嘻嘻笑笑的,都避着些,回头吃了亏,看谁替你们做主。” 青竹在 榻上点头,“这是正经话,那是个好色浪荡的主,倘或三爷不在家,给他逮着了,谁替你们脱身?真闯出祸,老太太也不能狠怪他的不是,还不是来骂你们。” 小丫头们连声应着出去了,又见池镜进来,踅入外间便说热,三两下将氅衣脱下来丢在那椅上。回头看见玉漏在碧纱橱里头坐着,只道她这人和他半点信任没有,才回府来,就来盯着他是不是在为婚事打算。 他既说下,还会反悔么?这般想着,便懒淡淡地走到碧纱橱底下,把门斜倚着,睨着玉漏笑,“有客在?我说怎么外头就听见好不热闹。” 金宝暗里翻了个白眼,藉故叫着青竹出去。玉漏直等她们都不在了才说:“老太太使我来传话,说是有个正二爷要在你这里睡几日。” 池镜把脸色一变,十分烦嫌地踅进来,“什么正二爷歪二爷的,不过是个流氓地痞之流,仗着他老子是句容县县令,一向在那里称王称霸。” 想来他老子做县令也是依仗池家的势力,玉漏心里鄙夷,面上却劝他,“到底是一家子亲戚嚜,何必这样嫌弃。老太太说过几日重阳,许多亲戚要来,许他在这里过了重阳再走。” 池镜厌得没话说,慢慢瞅着她,又笑了,“你是几时回来的?” “早上刚回。” “昨日你回去,是如何对那王西坡说的?又如何跟你爹娘说的?” 他也信她不过,督促着她退亲。自己觉得显得浮躁了些,故意不看她,很淡然地回过身在那案上倒茶。 那沥沥的茶水声又像昨日下的雨,提起西坡来,玉漏脸上便笑得淹淡了些,“就是照我们商议好的说的,我爹娘自然没话说,听见老太太要替我主张,他们哪里敢违抗?西坡——” 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西坡能痛快答应的话,总不能说他们定亲原本就是做戏。而且将西坡说得太干脆了,好像从没爱过她,所以没所谓,这样未免使她自己难堪。 所以便杜撰了段故事,“我娘去和他说的,他自然生气,要我娘叫我去当面和他说。我去说了,吵了几句,后面没办法只好退了。”她还是嫌太干脆,轻声补了一句,“他哭了。” 像是凭空捏造出一个爱她的人,她说得心虚,自己笑了一笑。 但池镜没有半点怀疑,他想要不是他,她和西坡未必不能成为一对恩爱夫妻。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紧跟着就想,他们恩爱了,那他呢?那可不成,他对那王西坡简直一点怜悯也没有。 “哭就让他哭,向来这世上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连凤翔我都对不住了,难道还会可怜他?” 玉漏在他背上瞄一眼,这人真是没良心,接着就怕他失言,想问他婚事到底如何打算的。没好直问,又借兆林做了个话头,“你说怪不怪,我才进来时撞见大爷,他忽巴巴地问了我家里的事,问我家住哪里,可是本地人氏,家里有姊妹几个,连我姊妹叫什么名字他也问——是不是,我们的事情,给他知道了?” 池镜心下也疑惑,转过头来却还是闲适的态度,“他管自己那些风流烂账还管不过来,还有空查对我?不是这事,这事我没对人说过,永泉也不敢说。” 那要瞒到什么时候?玉漏信他不过,脸色惆怅起来,低头抠着手里的绢子,“这时候是不好给人知道——” 池镜冷眼睇着她,心笑她那劲头又来了,干脆去唱戏,不过一两出必能唱成南京城名旦,也算是条万不得已的发达路。 玉漏听见他笑,抬起眼来,“你笑什么?” 他对过放低了声音,显得温柔,“我笑你傻。我已和姑妈说过了,也写信上京告诉了我父亲。只要我父亲答应,姑妈又肯帮着,没有不成的,老太太倒有点肯听他二人的话。” 这也不奇怪,二老爷在朝中势力大,池家虽是侯爵,到底没实权,还是倚仗的大老爷二老爷眼下的权势。姑太太又不一样,是老太太亲生的女儿,要是不疼她,何必把她由夫家接回娘家来,十几年来不清不楚地在娘家住着,也无人敢多说一句。当然姑太太也不惹人厌,常年深居简出,不到人前点眼。 玉漏略微放心下来,“就怕二老爷不肯。” 池镜也拿不准,凝眉道:“我父亲一向不过问我的私事,从前听他说起话来,也不看中门楣。” 他在京时连皇帝家的亲事都敢推,可见是二老爷默许的结果。玉漏没见过这个人,更拿不准,只好点头道:“那等二老爷回信再看。就怕他骂你。” “他即便不答应,也不会骂我,至多是讲几句道理。”池镜没所谓地笑着,脸色显得阴郁。 因为他不是二老爷亲生的,二老爷即便是养他在膝下,也像是顾及着大老爷,从不肯打骂他,怕亲生的爹娘心里不舒服。也耐心教导他,却透着股客气,那客气常令人觉得疏远。不过好在二老爷一视同仁,在情感上对家里谁都疏远,他每回信来,多半问老太太问得最多。 他说这些让玉漏放心下来,最后成不成不一定,总算他不是哄她。 她起身要走,池镜也跟着起身,“吃过晚饭到西草斋去好不好?” 一看他眼睛里噙着点霪气的微笑,玉漏面上微红,没说好或不好,“看我得不得空吧。” 池镜心笑她是因为和他说定了婚事,涨行市了,也扭捏起来。便故意推她贴着碧纱橱,近近地贴到她面前来,“你多少事情忙不完?老太太屋里就你一个丫头?” 玉漏慌里慌张地扭头朝头上那镂空的一块望出去,不见有人,推搡着他道:“今夜原该我当值的。” 池镜登时失了意思,装得没所谓地点了点头,让了她,和她一起走到外间。 可巧撞上那位正二爷过来,还在廊庑底下就扬声和池镜招呼,“镜三哥!” 池镜不耐烦应酬,略点了下头就要那边书房过去。这正二爷身段略微发福,个头不高,脸圆肤白,站在池镜身边更衬得他一身软肉动起来似浪打浪一般。向来男人家身上的肉结实,他却是一身的软肉,又分明没那样肥,可见他是常年少动的缘故。 赶上玉漏出去,正二爷瞟了她几眼,忙跟着池镜踅入书房内,“那丫头是新安插到镜三哥房里来的?看着面生。” 池镜坐到书案后头捧起本书看,“是老太太屋里的人。” 正二爷一听是老太太屋里的,没敢在言语上放肆,不过仍把眼眯到窗户上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吭吭笑了两声,而后扭回头来,“镜三哥,听说曲中有位姓陆的姐儿色容一绝,下晌咱们往她家逛逛去?摆台席面,请你那些朋友来吃酒!” 池镜略微放下书乜斜他一眼,“没承想南京城里你竟比我还熟,还知道什么姓陆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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