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芜只是哭,只是抱紧她。 从那以后,一条无形的看不见的线,牵连在姜芜和姜循之间。她们在白日剑拔弩张,在黑夜抱臂取暖。她们可以是没有血缘的姐妹,也可以是不见天日的密友。 她们不再需要亲人,她们成为彼此的亲人。 --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早已明白,其实姜循的计划中不需要她。 无论是复仇蛰伏还是夺权大计,姜循一个人就可以做好。姜循只是在那一夜,拉住了她下坠的手,给了她一条活下去的理由,让她看到了一点幻梦般的希望。 三年后的今日,姜芜已经平静,已经足以从那段污秽中走出。她已经知道姜循为了帮她,牺牲了些什么;她心想没关系,她亦愿意为了姜循牺牲。 她将日夜为姜循祈祷。 姜循愿身坠泥沼不复活,姜芜祈她有身退的机会;姜循放弃了未来,姜芜祈她有未来;姜循绝情断爱,姜芜祈她会得到真心的爱。 愿姜循终有自由日,身披五彩翼,脚踏华林枝,挣出樊笼,得天垂怜。 -- 姜循离开姜家,身心疲惫。 她终是没有去看姜芜,因玲珑说,有张寂在。张寂在也好……姜循给姜芜安排这条路,既是为了获得张寂的兵力支持,也是为了让姜芜看到更广袤的天地。 张寂此人,冰心雪魄,不为万事万物动摇,不为私情胁迫折腰。姜循少时,十分讨厌这种人。她与张寂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更是在张寂带回姜芜、威胁到自己时,痛恨此人不顾私情。 可是当人脆弱时,找不到依靠时,又需要这种人的存在。 姜循遍观东京男女,大约只能寻到张寂这唯一一个不轻易背叛、不推人下火坑的郎君。 姜循至今不喜张寂,但她知道姜芜需要什么。 所以……就这样吧。 姜循让玲珑和卫士们不要等自己,她不愿驱车,想慢慢走回府宅。玲珑知她心乱,不作多事。姜循便抛开所有人所有事,也放空自己,孑孓独行。 她走过市廛。华灯初起,大魏不禁夜,许多摊贩们纷纷出摊,唱卖声渐起,比白日更有一些喧嚣。 她路过几个出内城的流民。那几个流民本有说有笑,认出了她后,想起了她赈灾又烧粮的事,笑容收回,充满敌意地看她。 她路过一家父母带着小孩来逛街,买新衣,买灯烛,买日常用物;她路过相携的戴着帷帽的女郎们说笑,擦肩时香风徐徐,尘烟中也带着胭脂艳色;她路过乞丐被打被驱逐,流氓朝着她吹嘘调笑,大腹便便的商人对着跪地的仆从指手画脚。 她路过一重重灯火,点亮整个大魏内城。 多么繁华的东京。 多么肮脏的东京。 姜循穿过厢坊,进入了自己居住府邸所在的巷中。 落日余晖已淡,昏昏暗暗中,她步入此巷,便突兀地停住了步伐。 她的心神回到现实中,看到在这条长巷深处,靠墙倚着一位年轻郎君。春衫拂风,半肩已凉,他在这里不知等了多久。而他比她更敏锐,她才踏入此巷,他便侧头,朝她看了过来。 一张十分晃眼的男子脸。 自然是江鹭。 只能是江鹭。 姜循静静地立在巷头,看着巷尾的他。稀疏的孔明灯从很远的地方飞上天空,夜幕中几点寥寥星火,将此时的江鹭映得皎皎,添了不太寻常的韵味。 深巷中的江鹭看着她,轻声:“我此来,有两个问题。 “一,白日时,你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不是,你现在想要爱?” 姜循想到自己白日时与他说的话:“我年少无知时,喜欢你这种责。现在嘛……” 姜循不答,只问:“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江鹭立在巷风深处,面容模糊身形秀拔。一重重飞上天的孔明灯下,他眼睛似有水似生雾,又有几分红意—— “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现在反悔了,想要做你的幕中之宾、裙下之臣,你还愿不愿意要我?” 熟悉又悸动、伤怀又惊喜的感觉如海风,如松啸,向姜循兜头袭来,淹没她,吞噬她。
第65章 黄昏之风伴着寥寥星火,冲击着姜循。 万般颓然,万般疲色,都在看到江鹭等于此的一刹那,流入滚烫的血液间,跳跃着沸腾着向上冲击,最终混入鼻端,凝成一股欢喜与酸楚共存的复杂感情。 姜循走上前。 起初是走,中途便跑了起来。她目光笔直而灼灼,目的性明确。而从她微亮又微湿的眼眸中,江鹭窥到了她的心意。他便张开手臂迎接她。 晚风徐徐,琅琅如玉。 在姜循只离他三步时,他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贴在自己心口。失而复得,得而不愿再失。他的后怕与心痛只是不说。姜循被满怀的君子兰香包围,被他的滚热心跳包围。她今夜不快乐,他似乎情绪也格外起伏。 这是为什么?姜循懒得询问原因。 她只知道,白鸟坠夜,落她怀中了。 姜循低声:“你想好了?” 江鹭抱紧她,抑着心酸和怜惜,轻轻“嗯”一声。 他彻底收拾好自己的一切愤懑与挣扎。他和姜循之间,必须要做了结。不能这样,可是已经这样了。他们之间,不能做情人,不甘做友人,那做什么呢? 若想与她同行,只能接受这种“扭曲”。 他一朝被蛇咬,至今不信姜循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然他待她的真心,逼迫着他必须走这一步。只是在走上这条路时,江鹭心中亦有觉悟—— “曾经在她的选择中,我是最不重要的。而今再踏入此河,我也要做好再次被弃的准备。” 前日因,今日果。若她再抛弃他,他将心甘情愿。 -- 江鹭随姜循回了她的府邸。 二人之间关系自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甚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姜循这两日经历的事太多,已十足心烦,但一腔诡异的兴奋感支撑着她,让她指挥江鹭悄悄带她避过府上卫士,潜入她的寝舍。 江鹭熟门熟路,姜循在怀指引。 美人的芬芳馥郁满怀,贴得与他这样近,又因远离了太久的疏离与柔色来回轮替,江鹭心跳极快,几分恍惚。 他一径沉默,姜循不以为意——能将他拐到手,已然不错了。 她在自己的府邸如同做贼一样,摸回自己的寝舍。她再将江鹭藏入内室,自己去外室打开门,嘱咐侍女送水送食。 前来服侍的玲珑和其他侍女百思不得其解:娘子是怎么突然就回来的? 姜循摆出讳莫如深的冷淡模样,玲珑便不多问。众女一同收拾妥当,便退了下去。而屋中静下后,姜循深吸口气,笑盈盈绕过屏风走向内室:“阿鹭——” 她只叫了个音,便怔住了。 她挨着屏风,看到帷帐微扬,秋罗帐配锦带钩,楠木床上坐着一个美男子。他和这一室的闺秀馨香与处处浮艳布置格格不入,坐得挺直端正,大袖摆曳在侧,如亭亭莲花,绽于幽夜。 尤其是……他面颊诡异地红。 纵姜循一向知道他皮薄,也些许震惊于他此时的坐立不安。而江鹭抬头,看到了她,目光轻轻眨一下。 此间有一股香,不是花粉不是熏香,来自于她,时清时浓,直扑人鼻孔。锦衾、丝褥、画帐、秀帷无一不精不雅,他分明之前来过,这时却仍不自在到了极点。 他问:“你忙好了?” 姜循不知他这个“忙好了”的意思是什么,姑且顺着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便看到晕火暗光下,小世子颈侧的红意渗到耳根。他垂下眼,纤长睫毛根根漆黑如墨,隐隐闪着光。她窥探他时,听他语气倒温和淡漠:“要来吗?” 来——来什么? 姜循满心不得解,疑惑看他。而他大约也觉得自己的说辞过于隐晦,抬头,望她的眼神如火如星,灼灼欲焚: “周公之礼,枕榻兵法。你要来吗?” 江鹭:“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不就是做这个的吗?这不就是你的本意吗?你为何如此错愕,难道是我会错意了?” 姜循:“……” 他当然没有会错意,她只是没想到小世子有这种雅兴和自觉。她以为按照小世子那纠结而正直的观念,必要她三诱四惑,他左支右绌,实在撑不住了,他才会羞答答、半推半就被她推倒。 万没想到小世子觉悟如此之高,这才第一日,他就直接问了。 姜循对他突然要来和她好,心中始终不解,又生怕他反悔,她便将原先的计划推翻,不作犹豫:“阿鹭相邀,我岂会不应?” -- 一张青帐半悬,月在窗外,闺房内室一派清静。 姜循坐于榻上,与江鹭并肩,与他面面相觑。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今夜只需和江鹭把酒言欢,说些温存闲话。若是江鹭心软些,她便可哄得他如白日那样上榻,让他拥着她,待她睡着了他再走。 “神仙醉”的药效早已过了,却有更多的琐事扰她烦闷。她需要江鹭,需要在他怀中休憩,得他安抚,睡个好觉。 睡个好觉……大约是睡不成了。 姜循赶鸭子上架,因怕江鹭反悔,而一口应约。然而她此时坐于此间,才后知后觉想起今夜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没料到江鹭会突然回应她,更没料到他答应后就提出上榻的邀约。她没有做好准备,什么都没备下…… 江鹭观察她的神色。 他虽紧张又激荡,但他已足够冷静。再是情绪起伏之际,他也能勉力压下,让自己不会被冲昏头。他袖中那只手在榻木上不自觉地轻弹,如同计时一般;他本人则微垂脸,盯着旁边的姜循。 江鹭道:“你不愿意吗?” 姜循立即:“我没有不愿意。” 她望向他,他清隽沉敛,澹泊安然,目光温静。在这样的凝视下,姜循缓缓咬唇。 ……她实在没必要事事憋于心间。 姜循诚实道:“我没有做足准备。” 江鹭怔一怔。 他于此道生疏,但他已经这么大了,不至于全然如白纸一样一问三不知。她的话把他说倒,他跟着迷茫了起来,轻声质疑:“你……要做什么准备?” 姜循叹气:“我不能有孕的。” 江鹭静看她。 姜循:“我不瞒你,阿鹭。你莫要生气——我心动于你,想与你行男女之乐。可我尚没有糊涂,我还有不足一年便会嫁入东宫。我再有本事,也没办法瞒着孕身,和太子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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