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再次重复:“你为姜芜,你为叶白。那么,你自己想要什么?” 他没得到姜循的回答,便扭头来看她。 姜循挑眉:“我要权势啊。” 江鹭一针见血:“谎言。” 姜循一滞。 她无话可说,在他清亮的眸光下又难以遁行。她瞥开目光,不想理会江鹭,却听江鹭柔声:“你说过,要试着对我说实话。你连这么简单的话,都回答不出来吗?” 姜循静默。 许久,江鹭失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他听到了小娘子极轻的声音:“身入此局,我没有想要的。” 江鹭怔怔看她,心口发抖。 江鹭坚持说:“若我非要你想呢?你去想象——如果解决了这些事,姜芜和叶白都得偿所愿,你尚有脱身的机会,你想要什么呢?” 姜循无奈地笑。 怎可能脱身呢? 但她闭上眼,顺着江鹭的话,当真去想了想—— 她去想她从未想过的事。 风托着她腰身,发丝撩着她面颊,身后的郎君为她挡着风。兰香若有若无,浮在姜循鼻尖。姜循放空思绪,薄薄眼皮被日头微光晃得发烫。 一切这样美好。 这不属于她,阿鹭也不属于她,她却依然心动。 良久良久,江鹭听到姜循淡漠的声音:“自由。” 她睁开了眼,沐浴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如簌簌飞雪:“倘若真有那一日——我要远离这一切,不和故人打交道,不看世人或狰狞或可怜的面目。我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再无樊笼困住我,再无人绊住我的步伐。 “此行不求归宿,只愿无拘。” 江鹭眼睛,映着她。“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 而她回头,朝他轻笑:“但我离不开这里。我早已说过,我愿意为了我的大业,将自己燃烧殆尽。那么阿鹭你呢?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有太多的退路可选。可你若再在这潭泥沼中执迷不悟,你便抽不开身了。阿鹭,你又能为你的大业,付出多少呢?” 江鹭:“所有。” 姜循惊愕,瞳眸瞠大。 她看着他的侧脸,看他站在微明晨曦下,静雅若仙,虔诚无比:“我愿意为了凉城,为了段三哥的冤屈,焚烧自己,付出所有。” 江鹭:“我与南康王府……你不必担忧。我已有了安排,只是尚未到决断之时罢了。” 姜循迷惘。 徐风吹面,她忽而想到了江鹭此次来京的种种不同寻常处:南康王对他几乎不问不管,服侍的侍卫侍女极少。他在凉城之事涉入极深,南康王府未置一词…… 姜循心惊:“阿鹭!” 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朝她一笑。 那笑意点点,微有哀伤,微有恳求。他微笑着朝她摇了摇头,让她不要说出来。背着光,他立在她身畔,与她共同看红日渐起,而他和她的人生,却在朝着太阳照不到的黑暗滑落。 姜循:“你到底要为凉城做到哪一步?” 江鹭:“我要朝堂撕毁盟约,要收复凉城,要无家可归的凉城子民回归故土。我要作恶者付出代价,要守城者获得荣誉。” 姜循:“大魏和阿鲁国的和谈盟约,是两国大政。朝堂断无朝令夕改之先例。除非——” 她扭头看他。 她眼中光华极亮,她在屋檐上踱向他。她倾向他,诱惑他,腐蚀他:“你做反贼,你来谋逆,你重开棋局!” 沉寂许久。 江鹭抬头,气锐如剑出:“未尝不可。” 清朗丰秀的郎君朝前迈步,刹那间伸出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 他和她一起站在晨光中,看那金灿光自东方起,铺陈整个天地。天地濛濛生亮,青山如翠,玉暖生烟。灿日如沸腾的河流,在一重重屋檐上跳跃流淌。大地窝陈在下,一片片农田覆着绒毛一般的金光。 骄阳初蒸,辛勤的百姓开始新一日劳作。城门开启,摊贩吆喝,而站在暗处的他们并无羡慕。 姜循:“我们一起下地狱。” 江鹭:“我们一起遭报应。”
第67章 在姜循接手这赈灾烂摊子的第七日,天下着濛濛细雨。田地间如笼烟雾,万物迷离失真。 姜循坐在一草棚下,看流民在外排起长长队伍,前来领取粮食。这两日下雨,运输不便,姜循能流动的大笔钱财几乎见了底。此时已快到晌午,今日的粮食仍没到。 贺明那边的赈灾粮倒是每日堆在粮仓中。 流民们淋着雨,饥肠辘辘,怨声载道——分明有粮食,此女却霸道不让用,非要用她的。她的粮食以次充好,今日更是迟迟送不到,莫非要饿死人? 那贵女娇贵无比,有草棚挡雨。他们连口香软米饭都吃不上,陪她一起在这里等。 流民中窃窃私语声变大,姜循闻若未闻。玲珑为她捏把汗,但她每日就这样坐在这里,面如冰雪气如月霜,倒真的挡住了不少不怀好意者。 一阵急促脚步声朝草棚下奔来。 远远的,年轻郎君几分虚的声音飘在淅沥雨中:“姜娘子,怎到了这个时辰,仍不开粮?” 细雨飞斜,随风刮入草棚下。姜循半边肩被雨淋湿,面容一贯冷寒。她听到唤声抬头,看到一个绿服郎君衣摆沾泥,撑着黑伞从雨中跑来。 那人收了伞,赫然是贺明。 贺明俯身朝她作揖,她爱答不理。贺明这几日已经领教过她的漠然,仍好声好气:“姜娘子,不知你对赈灾粮有什么误会,在下也不多提了。你每日用你的粮充作好粮,在下也认了。只是今日已到晌午,百姓们连早膳都没吃到,这是不是有些过分?” 草棚外排队的流民见到那年轻郎君作揖不住,那貌美的未来太子妃连起身都不曾,更是私语不断。 贺明抹把脸上的水:“我的粮食已经运来两日了,再不发下去,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其中。” 姜循慢悠悠:“这些天,死的流民本就不少。” 贺明心头一跳,猜她这话是否暗指什么。 平心而论,他不愿和姜循为敌。他初见此女便心旌摇曳,虽之后得知此女将入主东宫,他的落花之情终将空负,但太子安排姜循配合他一同赈灾,他仍有吃了蜜一般的感觉。 可惜二人的合作不愉快。 混着“神仙醉”的粮食发不出去,他背后的商人颇有意见,太子那边更是几度暗示,对他连连催促。因姜循不肯明面上开仓,贺明只好私下将粮食悄悄卖出。私下流通的粮食赚不了太多钱,无法满足太子。 贺明上前一步:“姜娘子既然知道死的人多,为何还不开仓?姜娘子不信任在下,另安排人马来送粮,敢问是不是那粮食今日送不到,姜娘子今日便不发粮?上万的人口,都要饿死于你的不松口?” 姜循淡然:“上万人口若死于我的不松口,我自会担责。贺郎君不必为我操心。” 贺明哪里是为她操心。 天边偶有几声闷雷,棚下美人坐得端然,衣摆微湿,玉容昳丽。她是高贵的东京名门女,她一生不知旁人性命由人裹挟的滋味。他和她之间,到底隔着太多东西。 贺明缓缓说:“如果你今日的粮食,始终不到呢?” 姜循缓缓抬起眼,乌黑眸子幽邃若渊。 贺明从未在女子身上看过这样的眼神,姜循用这种让人看不透的瞳眸盯着他,语气却轻柔:“你做了什么?” 贺明不提自己做什么:“晌午已过,我再给姜娘子一个时辰。若粮食仍不到,姜娘子就不要怪我了。” 姜循微笑:“我不和你打赌。一个时辰前听我的,一个时辰后仍听我的。贺郎君,你试一试能不能在我眼皮下发粮。” 贺明:“难道看着人饿死?” 他声音陡抬高,姜循手中的茶盏砰地砸在桌上。她站了起来,逼望贺明:“我说过,我会负责。” 贺明:“你负责得起?” 姜循:“贺郎君能为前几日那些死的流民负责,我便能为今日饿死的流民负责。” 贺明:“姜娘子这话凭空猜测——” 他倏地收口,因他的人急匆匆从草棚外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话。贺明脸色瞬变,倏地看姜循一眼。 同一时间,姜循这一边,亦有人冒雨冲入草棚,在玲珑耳边汇报了几句话。玲珑色变,忙向姜循汇报。姜循听闻后,抬头,目光冰凉地看着贺明。 贺明转身欲走,姜循:“贺郎君请坐,陪我赏雨等粮。” 贺明:“在下有要务——” “哐——”卫士们拔剑,拦在了贺明面前。贺明那一边,卫士们同样拔剑,与姜循这边出手的人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贺明回头看姜循,面色苍然。姜循与他相对,寸步不让。 贺明得到的消息是:种植“神仙醉”原材的药田被人找到了,双方发生争斗,贺家这一派败落,拼命逃出。那药田被人发现,“神仙醉”的事要瞒不住了。 贺明盯着姜循:太子说姜循不会查。可若不是姜循,又是谁呢? 姜循得到的消息是:商人运送的粮食来自东京周遭几城,雨天路滑,又遭人阻于半道。商人们朝天上放响箭传递消息,却到底无法在今日赶到。 姜循静望着贺明:此事应是贺明做的吧?只有贺明,急需她这边出事。无妨,她还有后招。 不知叶白那里,是否得手…… 贺明和姜循各怀心事,皆心事重重地望向雨帘。 -- 此时的东京城中一长巷,江鹭从雨中步出,到了一商铺屋檐下。 屋檐下有人,赫然是沉静许久的叶白。 雨丝如注,立在廊雨后的叶白撑着伞,一身素色襕衫。锦缎襕衫上绣竹描兰,分外清雅。他笑眯眯朝世子招手,而世子到廊下瞥他一眼,第一句话就是:“你受伤了?” 叶白:“……” 江鹭这敏锐洞悉能力,叶白直接掠过。他笑叹着,从袖中取出一账簿,交给江鹭:“你将十三匪中那百来人供我调遣,你来见我前,应该已经从他们口中知道,监督跟踪贺家数日,终于找到了药田。 “我不光找到了药田,还拿到了贺家让人制药的记录账簿。我怕他们不稳妥,亲自去药田走了一趟,才拿到这账簿。” 江鹭低头翻看。 叶白嗤笑:“我拿到的东西,岂会有假?我无法现于明台,接下来诸事,就要劳烦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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