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主君与少君的关系一向如此扭曲,充满了严父之爱和君主之厉。 无论江鹭多么恶心这盘棋,他都要执白子入局—— 权势者越高,便离百姓越远。贪欲让人坐在云端,野心让人蔑视众生。而必要有人,为那些被压得喘不上气的百姓说句话。 风猎雨大,袍衫洌冽沾身,江鹭推开剑鞘,拔出宝剑。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剑光落在江鹭的眉目间——“缉拿贺明!” -- 天光骤亮,轰鸣雷声中,有寥寥牛车在风雨中,艰难地踏上田垄间的小道。 为首的卫士站在最前方那装满粮食的牛车上,声音嘹亮沙哑,遥遥地朝此方叩拜:“娘子,我们接到粮食了——” 流民落落地让开道,被挤在最角落的姜循,迎着风雨,朝外步出。青衣雪肤,脸颊渗血,无损贵女之艳。 江鹭站在草棚边角,侧头朝姜循看去。 姜循没有看他,没有看在场所有人。她凝望着走向此间的一辆辆牛车—— 在发现贺明阴谋后,她便悄悄派卫士去城外支援那些商人。贺明要和她打赌,姜循口上说不赌,但她依然留在这里,拖着贺明,拖延时间。 拖的时间越久,既可能利贺明,也可能利姜循。端看双方手段,端看双方到底出了多少暗棋。 姜循在棋局上押注一切,非生即死,非死则胜。这局棋,她到底撑到了最后。 姜循睥睨向那些流民。 流民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和姜循对视。他们先前那样对姜循,此时才知姜循这些天在保护谁,又在为谁争取生存。哪怕姜循此时用嘲弄傲然的眼神俯视他们,他们仍无话可说。 姜循慢条斯理:“我的粮食,本是免费给你们。可你们不识抬举,骂我‘恶毒’,那我便不做善事,做做你们口中的恶女—— “我运来的粮食,依然可以日日供给你们,直到朝堂赈灾议程批下,朝堂官员来接管此事。但你们吃了我的粮,全都要画押签字,日后给我连利偿还。” 众人无言。 姜循听到人群中抽泣哭声,扭过头,看到那个先前用石子打她的小孩,终于被父母抱在了怀里。 姜循目如雪霜,指着那小孩:“而你,得不到我发的粮食。” 她眼尾带笑,面孔纤尘不染。小孩被吓得嚎啕大哭,父母连忙轻哄。众人和孩子父母一道用复杂眼神看着姜循—— 姜娘子这是何必? 那父母得到粮食,自然会分给小孩。这样的威胁除了能让小孩哭几声,又哪里称得上威胁? 姜娘子真是…… 姜循走过他们,听到父母一家的道歉声,她如同没听到一般,看也不看。 -- 草棚下缉拿犯人,贺明和他的卫士全被拿下,要带去皇城。 江鹭在忙碌此事,而姜循的那些卫士则帮忙卸粮,帮忙熬粥。这一次,流民们老老实实排队,不远不近看戏的村民边说边叹,三三两两相携离开。 姜循撑了一整日,滴水未进,此时也要撑不住了。她不愿意在此看那些方才还打她骂她的流民嘴脸,便坐上马车,返回内城。 众人为姜娘子让道,对姜娘子小声道谢,可姜循并不在乎他们谢不谢。 靠在马车车壁上,姜循闭着眼,心跳起伏不定,脑海中满是方才的江鹭—— 他立在风雨前,指责贺明时疾言厉色,望向流民时目有隐痛。 在他眼中,人就是人。不是畜生,不是工具,不是玩物。他站在那些百姓前,为他们挡去酸风苦雨,风刀霜剑,贪婪诋毁,恶意伤戮。 姜芜见过建康府中不在军中只在民间的江鹭,姜循同样在昔日跟着江鹭走过一片片赡养寺,教养坊,看他一次次朝百姓伸手。 在南康王眼中,江鹭不是合心意的世子。 在姜循和姜芜眼中,江鹭是天下最好的小世子。 ……虽然此次计划和姜循设想不同,虽然江鹭也许给姜循惹了些小麻烦,没有顾忌到姜循和太子的关系,姜循却依然出神,依然心跳越来越快。 马车上,姜循闭着眼,听玲珑在旁忧心絮叨他们的钱财,他们如何与太子周旋。 姜循脑海中勾勒出一道修影。他立在她心间的天地间,像一滴清泠泠的墨水,溅在人间浊画上。 玲珑:“太子会气疯了。太子会保贺明吗?太子会质问娘子你吧。” 姜循脑海中的江鹭衣袂翩然,风雨不催,英俊万分。 玲珑:“回头得找主人了。主人那边许多学生,正好用笔刀压住贺明,让贺郎君翻不起浪。” 姜循心跳越来越快,她心间小人朝那幻影伸出手:他肩宽腰健,身材挺拔,侧脸回望。他身上有一重光,真好看。 玲珑依然在絮絮叨叨。 姜循手指发麻:好看,想要。 玲珑不停说话,姜循心跳越来越快,指尖的酥麻顺着沸腾血液传遍全身:想要,就要得到。 姜循忽地睁开眼,将玲珑吓了一跳。 -- 姜循不许人跟,她仓促在车上换了一身衣,打散了一半长发。她没有耐心收拾妥当,便跳下马车,迎着风雨,走了回头路。 起初是走,然后是提裙在雨中跑了起来。 她避着人走,尽量不让人看到。好在风雨甚大,村民们刚看了一场热闹已经回家去回味,流民们安静地排着队,没人注意到她折返。 姜循迫不及待地飞奔在雨中,雨丝贴颊,唇瓣嫣红。风雨让她视线模糊,她看不清前路,但她依然固执地看向那草棚,看向草棚下的郎君。 江鹭站在众人中,看卫士们捆绑住犯人,理清“神仙醉”的数量。他忽然抬头,朝雨中望去。 漫漫烟雨,浩瀚如烟,有女舜华,玄色氅衣下白裙沉重贴身,又被风吹起。 江鹭心跳猛地加快。 他嘱咐一声,便在卫士们反应过来前,出了草棚。世子武功高超,人一出草棚,没入雨中,便没了踪迹。 姜循朝着草棚跑,在路过那堆粮食的粮仓时,忽有手伸来,搂她腰捂她嘴,将她拖入了一片黑暗中。 -- 背靠着那堆如草的一袋袋粮食,姜循喘着气,看到抱自己的人,果然是江鹭。 江鹭的心跳何其快,捂着她的手又滚烫无比。他浓睫长如银鱼尾,勾出动人弧度,流露出温柔怜惜的神色。 四目相对,江鹭缓缓放下手,姜循颤声:“我知道不合时宜,可我忍不住。” 她在晦暗光中扑入他怀中。 水雾后,她面容洁白,乱发沾唇,一道被石子划破的伤痕落在江鹭眼中。他颤颤伸手抚摸她脸,想抹去那伤痕,又怕她吃痛。 姜循在他怀中仰着脸,眼如冰琢,如墨氲,泠泠眨动: “阿鹭,亲亲么?”
第69章 在姜循还做阿宁的时候,她曾与江鹭爆发过一次不算大的争吵。 江鹭天生就不是南康王喜欢的那类世子。 他性善偏柔,内敛安静。他是不染凡尘的贵族小公子,但南康王喜欢的继承者,是他姐姐那样的,骁勇好战,寸土必争。南康王毕生所求,都是如何将一个性本柔善的孩子,磨砺得坚毅冷酷,万物不催。 阿宁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江鹭,不得南康王喜欢。既然他们不喜江鹭,阿宁便厌恶他们,不喜欢他们。 那一日,江鹭和阿宁在帮人后被人误会,那家人用石子砸他们。阿宁气不过,快要本性暴露时,又是江鹭挡在她身前。 那石子砸中了江鹭,江鹭脸上挂了伤。 江鹭担心回去后被说,便想处理好伤再回去。他和阿宁去药铺买药,天又下雨,二人被困在药铺中。 小小的狭室中,阿宁闷着脸,抹了药膏,为坐在旁边的世子上药。 十几岁的江鹭,坐在昏暗的屋中,白衫青纱,莹莹烁烁。大袖铺地,发带委肩,少年面白神清,周身笼着一重濛濛的光,像雪一样,整个狭室都因此有了光华。 阿宁专心上药时,衣带被江鹭轻轻扯了扯。 她望去,见他那秀白的脸被一道伤划破,俯下的一双眼却仍乌润清澈。他仅仅是牵她衣带,整个人便从头红到脚。 只是阿宁依然沉闷。 彼时二人已然定情,说好要试一试。阿宁闷闷地在旁坐了半天,江鹭一直在观察她。 他哄她:“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这里是药铺,要不要找大夫开些药?” 他一径以为她是“病美人”。不知是她装得好,还是他实在单纯。阿宁郁郁摇头,江鹭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是摇头。 江鹭怔而不解。 他望着那眉目笼雾的纤细女孩儿,知她已经半日未曾笑一下。阿宁虽柔弱,却并非不爱笑,为何今日这般?思来想去,应是——江鹭低声道歉:“我没有保护好你,那石子差点砸到你,吓坏了你。对不起。我说好带你出来透风,却差点害你受伤。 “……和我出来,是不是有些无趣?姐姐经常说我无聊的。” 阿宁登时:“你哪里无聊了?!” 她扬高声音,眉目如冰雪迸溅,几分锐寒。此番模样,和阿宁平时的柔顺全然不同,将江鹭吓了一跳。 他迷惑看她,阿宁手压在他脸颊上那道血痕上,眼睛一点点泛红,娇斥:“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啊?” 江鹭盘腿端坐,看着她。 阿宁看着他脸上的伤,不解至极,气怒至极:“为什么要帮蠢货们?为什么要帮那些不领情的人?他们不知你在做什么,还打你骂你,拿石头砸你。你但凡亮出身份,他们全都要跪你,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江鹭听到她的哭腔,才明白她是为自己不平。少年眼睛如星子般,被烛火一点点擦亮。 江鹭笑着说:“阿宁,不是那样的。没有人是蠢货——他们不明白,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没有像我一样读书练武,得到我爹给我的一切庇护。身为南康世子,本就对辖内子民有教养之责,我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江鹭虔诚:“我在做南康世子该做的事。我教他们帮他们,就像我教你读书,让你来我家做侍女一样。阿宁,你难道不懂吗?大家都是一样的。天生贵贱之别已将世人磋磨得十分辛苦,我想在我能做到的时候,至少在建康府,让我眼中能看到的百姓,过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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