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鹭知道得越多,却越冷静。他要一点点深入查,他要知道凉城是怎么一步步被火烧,凉城百姓怎么一点点远离家乡无处可归,两国合约,到底是怎么谈成的。 他要看清楚,到底是“和盟”,还是“卖国”。 -- 江鹭从枢密院出来,已到傍晚。 他想着自己从枢密院卷宗中看到的那些消息。确切说,那些记录下来的卷宗内容,并没有太多有用讯息。若当真有用,段枫也不会至今才查到一笔钱的去向不明。 江鹭只能记下所有,从细微处推断,从不被人注意的地方观看全貌。 他心乱之时出皇城,却发现有人在专程等着他。 等候在马侧的卫士见到江鹭出来,忙上前请安。卫士跟随江鹭,小声在江鹭耳边说:“世子,姜娘子有事寻你夜会。” 卫士等着江鹭的回复,却骤然间,颈上悬了一把剑。 卫士愕然,迎视江鹭冰雪般的眉目。 江鹭垂眼:“戏弄我?” 他分明温润淡泊,却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常有凛然寒气。这寒气直逼卫士,满是凌厉。卫士僵硬片刻,说:“小人怎敢?是姜娘子……” 江鹭:“哪个姜娘子,谁家姜娘子?我不曾和任何年轻娘子相熟或有约,你却是安的什么心,借旁人娘子的名号,来行这损人闺誉之事?或是,你不将我放在眼中,胆敢戏耍我?” 卫士嗫嚅,额上渗汗。 卫士说不出所以然,江鹭手中剑朝下按。他如今杀气凛凛,杀人如吃饭面不改色。他又知道此间必有异常,便下手丝毫不留情。 眼见卫士要在他的手下丧命,一道尖锐的声音拔高:“世子手下留人!” 江鹭转头。 黄昏红光入天际,一位老仆模样的内宦从皇城门口的马车中爬出来,手持拂尘,急急奔来。 这内宦奔来便踹那卫士一脚,恭恭敬敬朝江鹭陪笑脸:“见过世子。敢叫世子知道,他是老奴侄儿,为人混不吝,办差时就喜欢吃酒。这人吃酒就说胡话,屡教不改。老奴给他安排个活儿,他又在世子面前张狂……世子饶他一命吧。” 这内宦又让卫士给江鹭磕头。 那卫士涨红着脸,浑浑噩噩低头下跪,自扇巴掌,求江鹭开恩。 江鹭看那内宦:“你寻我?” 内宦赔笑:“东宫殿下说许多日没见世子,想起旧情颇是唏嘘,想请世子入宫吃酒。殿下当真器重世子,昔日和世子把手言欢,却被奸人挑拨……殿下想和世子重修旧好。 “世子,请吧。” 江鹭望着落日,神色如常,睫毛却轻轻地剪一下,微微心沉。 城门洞开,落日披城,阴影罩来。站在瓮城墙下的江鹭别无选择,甚至没机会知会姜循。他必要赴这场“鸿门宴”。 -- 暮逊在东宫设宴,招待江鹭。 这是决裂后,二人第一次同席。暮逊言笑晏晏,好像不在意江鹭折腾出的诸事,只满心唏嘘,说都怪贺明,不然,两人君臣同席,哪至于如此尴尬? 江鹭客套应付,敷衍地说一些自己对不起太子赏识的话。 他一贯如此。 只是一贯如此的江鹭,在今日的暮逊眼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这位过于安静、少言少语的小世子坐在小几后,暮逊支颌凝望,心中想的却是:江鹭在姜循面前,也这样? 不至于吧。 暮逊目中的笑意微戾。 江鹭倏地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暮逊微微笑:“给夜白上酒。” 东宫酒宴上,侍女仆从皆挥退。只有暮逊和江鹭坐在席间,一盏盏地饮酒。暮逊打着灌醉江鹭的主意,江鹭便也顺着暮逊,杯盏不停。 天光渐暗。烛火照在一方长屏上,摇曳间,为江鹭眼中添几抹冶色。 汩汩倒酒声仍在继续。 暮逊:“孤生辰那日,夜白似乎早早便离席了。” 江鹭:“殿下不在,筵席不尽兴,臣自然待得无趣。” 暮逊大笑:“说得好,敬夜白一杯!” 江鹭仰颈便饮,十分痛快。 暮逊:“这几日东京发生地动,不曾见到夜白身影。” 江鹭:“臣不如殿下爱民如子。” 暮逊:“好,再饮!” 一坛坛酒摆在二人之间,空了的酒坛叮咣间,骨碌碌滚了一地。江鹭清明的眼睛,在一杯杯酒下,渐有迷离色。而暮逊和他的问答越来越快—— 暮逊:“夜白府中可有种植海棠?” 江鹭:“臣不爱花,不知。” 暮逊:“夜白今日和卫士动手时,听说身手有些凝滞。怎么,夜白最近做了什么,莫非受了伤?” 江鹭:“是昔日臣出城缉拿贺明时,在守城卫士那里受的伤。殿下不曾听他们提过?” 暮逊:“那他们便是渎职了……赐死吧。” 江鹭对他人生死好像全不在意。他的心神沉浸在自己面前的酒樽上,玉色脸颊已经被晕得通红,看着暮逊的眼神恍惚,回答问题越来越缓。 暮逊:“夜白和循循是旧识?” 江鹭迟钝半晌:“……不是。” 暮逊:“此前不认识?” 江鹭:“不识。” 暮逊:“此间不相识?” 江鹭:“不识。” 暮逊:“那么这幅画,夜白也没见过吗——” 暮逊声如金玉铿锵,他拍掌间,摇晃烛火蓦地一明,撒在屏风上。江鹭好似吃醉了,他趴伏在小几上,目光痴痴地看着屏风。 绢画被置在屏风上,烛火耀耀,光影流转,将画中郎君风采衬得绝世无双。 而江鹭与那画作相对,怔然许久。 江鹭:“没见过。” -- 半个时辰后,姜循被领入了东宫。 相同的戏码,不同的人。暮逊同样用酒来灌姜循姜循,他看似无意地和姜循聊些闲话,然后话锋一步步转变—— “你认得这幅画吗?” 姜循长坐案后,抬目望向屏风上被烛火照耀的帛画。 她袖中手握紧,指节颤抖,苍白无血,霎时猜出自己今夜被宴的缘故。可她面不改色,还疑惑地笑了一声,才回答:“我怎会认得?” -- 半个时辰前,暮逊问江鹭:“你认不出这画出自循循之手?” 江鹭:“什么‘循循’?” -- 半个时辰后,暮逊问姜循:“这画难道不是你画的?” 姜循盯着手中的琥珀杯:“为何说是我画的?” -- 半个时辰前。 暮逊:“你和姜循在陈留相见,暗生情愫,被孔益知道,孔益才遭来杀身之祸。是也不是?” 醉酒后的江鹭迟钝一会儿,才恍惚反问:“谁是孔益?” ……他袖中手指,一下下,如心跳般敲击。 -- 半个时辰后。 姜循跪坐案后,恨然摔下酒盏。杯中清液一滴洒在她手背上,灼得她双目生晕:“殿下想治我的罪,也找个好的借口。孔益已经死了大半年,不知道谁在殿下耳边挑拨,让殿下拿孔益来问我。 “我是为殿下杀的孔益。这是殿下默许的。殿下纵是要反悔,也不应用此羞辱我的借口。随便拿一幅拙劣画作就说是我画的,这是不是过于草率?” -- 半个时辰前。 江鹭手撑着额头,回忆得颇为艰难,颠三倒四:“陈留相遇本是偶然,很久后我才从张指挥使那里得知,姜娘子是殿下未过门的妻子。谁可以证明?张指挥使啊……” -- 半个时辰后。 姜循昂着头颅,雪白面上毫无心虚。她从案后起身,目光灼艳,比烛火更盛:“小世子自然卓然不群,却是杜家三娘子的缘分,和我有什么关系?孔益想害我,诬陷我,这不是正常的吗?他昔日就拿此威胁我,我只是不受迫而已。” -- 半个时辰前。 江鹭:“殿下要治南康王府的罪,若无证据,恕我不认。” -- 半个时辰后。 姜循:“我确实曾离开东京半年,但那半年时光,我和叶白同行,殿下不是早就查过了吗?不是早已疑过叶白吗?怎么,殿下如今是要推翻那些,给我和世子强行按上罪名?” -- 半个时辰前。 江鹭字句如金玉轻撞:“我和她不相熟。” -- 半个时辰后。 姜循梗着脖颈:“我和他无私情。” -- 半个时辰前,一盏盏的酒侵蚀江小世子意识。 江鹭头颅摔在案几上,酒水从琉璃盏中倾泻,滴答答沾湿他面颊和袖口。他良久起不来身,似乎醉得人事不省,闭着目面容酡红,再无法回答暮逊的逼问。 -- 半个时辰后,酒盏骨碌碌被摔在案几角落里,酒液浸湿衣袂。 姜循跪在厚实氆毯上,浑然不惧暮逊的质问。烛火落在她纤影上,她眼尾泛红如涂脂,清黑眼中已有醉酒痴然,燃着凛凛波光和伤怀之色。 -- 一张屏风铺着那绘有郎君的帛画。 画中人独雅,画外人不孤。一张屏风隔开了两重世界。 屏风的这一头,烛火全熄,江鹭伏在案几上,闭目装醉,聆听屏风外的动静; 屏风的另一头,姜循不知屏风后睡着江鹭,她绷着身僵着神,从不曾和江鹭就此编织什么谎言,但她至今还没有在暮逊质问下露出痕迹。 殿中气氛冷凝肃杀,烛火照在暮逊修长的身形上,将这位殿下照得晦暗不明。
第79章 当暮逊在殿中与人对峙时,东宫的一汪碧湖边,在绿柳掩蔽处,有一位身形纤纤的少女徘徊。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阿娅。 随着贺家的倒台,阿娅重回宫闱。但她被先前的沉湖经历弄怕了,此次回宫,并不敢出东宫。不仅如此,阿娅温顺许多,异族少女的跋扈懵懂少了许多——她今日穿着雪衫朱裙,不见昔日的羽巾与臂钏。 阿娅现今俨然一副寻常大魏小娘子的装扮。除了那双泛着幽蓝湖泊般光泽的眼睛,她身上见不到一丝异国痕迹。 她终是被暮逊“磨”成了一个合格的“妾室”。 但她无名无分,实则连妾都谈不上。 今日黄昏红日落入天际线,阿娅在湖边徘徊,是为一桩事焦虑:她知道暮逊去审问姜循了。 前夜榻间,暮逊和阿娅无意中说起姜循,暮逊便面色铁青,隐晦透露出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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