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司和侍卫马军却也并非无人可挡。很快,在皇帝的宣召下,皇城司加入此局。许多人只听说过江鹭之名,未见其人,而今日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位曾是南康世子、而今统御皇城司的江郎君。皇城司自建立之初,便由江鹭所掌。东京的禁军,第一次和皇城司碰撞,见识江鹭御兵之能,武力之强。千军万马间,江鹭白袍飞扬,才让世人意识到,南康王平定海寇,世子岂是真的不会御兵? 段枫在多方经营下,借助枢密院,终于走到了侍卫步军面前。枢密院的几位老臣对他寄以厚望,不知这位郎君手擦过刀枪时,是何心情。段枫抚摸上自己曾经摸了千千万万遍的武器,而今几乎不能用武。可他平日不能动武,今日又岂能继续躲在后方?段枫乘马立在司署军帐前,和侍卫步军相对。他并没有等待多久,因为很快,姜芜便乘着马,送来了兵符,让侍卫步军诸人色变——他们见过姜芜小娘子和他们指挥使形影不离的关系,姜小娘子既取来了指挥使的兵符,当是让他们听这位段郎君调遣的意思吧?他们虽然不服段枫,可他们信任他们的指挥使。 -- 各有所思,各有所计。 老皇帝被气回福宁殿,长乐公主暮灵竹得到消息,急忙忙地前来侍疾,陪自己父皇一同等候消息; 大庆殿中的臣子们来回踱步,叶白坐在群臣间淡然喝茶,目光时不时瞥过殿门边内宦,从他们的神情中判断老皇帝的身体状况; 姜府中的朝臣们已经等得快不耐烦,他们想要出去,却被姜家卫士相拦,说此局混乱,为了各位郎君安全,请再喝一盏茶; 江鹭武艺与御兵皆是出众,他与殿前司当敌,阻拦殿前司的行动。起初双方各自胶着,但江鹭很快压下他们,一剑挑了那指挥使的头颅。红血四溅,溅上江鹭的面颊和衣袍,他身后的皇城司兵马一阵欢呼,以为他们可以就此邀功。而江鹭转头凝望他们,淡声:“入东宫——” 段枫那一方,带着不熟练的禁军兵马,和严北明的兵马对上。侍卫步军这一方,未必完全信服段枫,给段枫带来很多麻烦。可是段枫御兵之能,又非一朝一日的兴起。段枫这一方起初被压着,后来渐渐逼得严北明后退。段枫却没有押对方邀功之意,分明是猎杀之局。禁卫军中有人看出不妥,悄然离队,前去寻找他们真正的指挥使。 张寂和下属自山林下山,风吹衣袂,张寂在一片浑噩间,见到有骑士拼命跑来,从马上滚下,翻跪到他面前:“指挥使,东京乱了——” 而暮逊焦急地在东宫来回徘徊,他让卫士们堵着宫门,早早做好不被外界所扰的准备。他不擅兵,只将这一切交到用武之人的手中,自己在后方等消息即可。按照他的思量,只要他不出现在兵前,只要他不直面,他仍有一丝狡黠之下赖皮的机会——若是事败,他大可以推到严北明身上。就如他之前杀孔益,杀贺明那样……犯错的是他身边的人,永不是他。 -- 一片诡异的寂静,浮在地上血河上。江鹭一寸寸抬眸,望向皇城司诸将诸士。众人无法自他脸上看到昔日的温润雅致,此时只见江鹭的冷酷凌厉:“我再说一次,与我一同入东宫。” 死寂之间,先有人站出:“谨遵提举之令。” 有人高喝:“唯提举是尊!” 有粗人大咧咧:“我的身家性命都是江郎君给的,朝堂上那些文臣根本瞧不起咱们,江郎君要带着我们拼前程,为什么不去?” 有内应者,有顺从者,有跟风者……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流窜,而江鹭御马长行,直袭东宫。 -- 段枫和严北明的战斗到后,严北明眼看要落败。段枫要带兵马将整片混乱收服,侍卫步军却闹起别扭,不肯再多行一步。 严北明在对面挑衅:“敢问侍卫步军,何时轮得到外人统御?张寂死了?” 段枫抬眸,目光锋锐让严北明心惊:“手下败将有何资格让我放行?” 侍卫步军中人也在怀疑:“我们只听指挥使的,段郎君让我们指挥使来。” -- 张府中,姜芜在屋中坐立不安,神色慌乱,焦急等候着消息。 “砰——” 门从外撞开,她抬眸,看到张寂提剑立在门边。 张寂朝她步来,满目冰霜与失望并存,冷冽无比:“枢密院只有调兵之能,无统兵之权。可如今枢密院中的人统了兵,恰恰在我不在东京的时候……姜大娘子,你偷了兵符,怎么还敢回来?!” -- “哐——” 东宫铜门被撞开,杀戮自院外起。 书房中的暮逊心惊胆战,心思各异。待书房门被轰然推开,暮逊抬头,便见江鹭立在血泊中,立在他面前。 危难关头,暮逊袖中手发抖,被那一身血腥所吓。可暮逊到底是太子,暮逊撑着桌子而立,强声:“是父皇召我吧。” 江鹭步步向前:“不,殿下,是我找你。” 暮逊目色微缩。 他骤然间明白了什么,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明白。暮逊脸色惨白摇摇欲倒,厉道:“江鹭,你觊觎君妻——” 江鹭笑起。 他眼中的笑意浓郁后转凉,字句如金石压向暮逊:“我觊觎君项上人头!” -- 姜家府邸中,万般猜忌与混乱之下,众人见姜循扔了那把却扇,自婚房走出,立在烈日下。 她的侍女玲珑为她端来一把太师椅,姜循端然而坐,朝面色各异的众人微笑: “诸君,今日局面混乱,一时半刻似乎结束不了。我不知外面的消息,想来你们也一样。既然如此,多了这么多时间,不如我们来聊一聊,说一些你们平时不关心不在乎的故事吧。” 隔着人流和空气,姜循的目光和姜明潮对上。 姜循一字一句:“我们聊一聊,凉城是怎么在各方谋动下,被送给阿鲁国,满城将士被害,满城百姓背井离乡。我们聊聊他们的冤屈,聊聊他们的愤怒。 “我们也聊一聊——姜明潮怎样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筹谋,又种蛊又下毒,把事情逼到这一步。”
第95章 张家府邸少仆少侍,能入张寂书房的,更是寥寥无几人。 恰恰姜芜可以——她毕竟吊着这个人,吊了这般久、这般久。自她和姜循决定合谋,自她坚定地走上这条路,姜芜盯着的,一直是这书房中的军务、兵符。 她迷失于张寂此人,她短暂对他生出过期望与心软,可终归到底,走到今日,张寂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的恨。 可是虽然心中早已决然,当书房门被从外踹开的一刹,姜芜受惊回头,她看到提剑的张寂时,面色曾一瞬间惨白。 他像是专吸人血的恶鬼,他骤一出现,便将此间温度全都带走。姜芜如坠冰川雪地间,他迈步进屋,她张皇后退,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被恶鬼吸食干净。 她退无可退,后背贴在了挂着山水翎毛的墙壁,只能仰望着张寂。 他非恶鬼,恶鬼是她。他本是山间清雪,人间孤月,独自守望着他自己的一腔坚持、一腔道理。他守着他的道,在此浊世已经走得十分艰难,可他还要遇到她这样的人—— 她把他的心放在磨盘上碾碎,一点点试探,一点点逼迫。她退无可退,她也逼得他退无可退。 姜芜轻轻笑出声。 在张寂的俯视之下,这位小娘子的笑容仍如昔日所见的梨花春水,轻轻柔柔。他无数次因她这样的柔弱而愧疚、心软,以至心动。而今他才明白,这本就是姜芜原来的模样。 她一直这样。 是他不断地给她找借口,不断地说服自己。 张寂声音清寂间,带着一重哑和颤:“姜芜,你怎么还敢回来?” 姜芜眼中水波粼粼,越来越湿。悬而不坠的泪水浸在她眼中,她却到底早已不再柔弱。她敢靠着墙壁,仰望他,反问他:“那么张子夜,你怎么还敢回来呢?” 他二人之间,其实没什么亲昵的“阿芜”“师兄”。 姜芜是她,张子夜是他——冷硬,决然,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却也不回头。 姜芜笑着问:“你不是出城去了么,你不是怀疑我怀疑得昼夜不能寐吗?你不是出城去找绿露的尸体——到了这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知道东京乱了,知道兵符被拿走了,禁卫军已经不得皇帝和朝臣信任了,你就算回东京,你也回不了头了。 “聪明点的做法,你应当留在北郊,静等今日之局落幕。到时候你再回来,无论谁赢谁输,你都能和今日之局撇清干系,你日后还能做你风光的禁卫军首领……所以你回来做什么?” 姜芜问声尖拔:“你回来做什么?!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你不会吗?你不懂吗?你跟着我爹那样的人学了十多年,你学不会阴谋,还学不会阳谋吗?” 张寂:“姜芜!” 他厉声:“所以你就学了满肚子诡计,满肚子谎言和算计……来对付我?” “砰——” 他握剑的手发抖,另一只手抵在墙上,拦住姜芜的退路。他看似没有用力,但是墙面的皲裂肉眼可见,他眸心的战栗和微红交替可见。 张寂一目不挪,紧盯着她,要看清她是怎样一个人。他喃声: “所以,绿露的尸体,是你给我露的线索、破绽?你知道我在查她,所以把我引去北郊。你把我引走后,才能堂而皇之地偷走兵符,和他们联手……他们是谁?是姜循,还是江鹭?” 姜芜:“你不要管了。” 她脸上表情变得淡漠:“你什么都不管,就还有机会退出此局。” 张寂:“我什么都不管……这事情就这样简单?你到此时都想为他们隐瞒,你可有想过今日之局落幕,你会落到什么下场?” “所以呢,”姜芜问,“这和你什么关系?” 张寂:“你是我师妹!” 姜芜既吃惊,又惨笑。她被扣在他两臂之间退无可退,可他的话让她觉得滑稽、让她觉得不真实。 姜芜嘲笑他,眼中却悬着泪:“你将我看作师妹?是你天真,还是我天真?我没有被我爹教过什么……我只在我娘的病榻前读过几本书而已。我这样的资质,连我娘都摇头,叹息着说我不用读书了,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 姜芜笑得凄然:“我只要开心快乐就好了……因为我爹娘觉得我是废物,觉得我比不上别人,觉得没必要对我有指望。是啊,我是蠢,我刚回到东京,就妄想取代循循,成为我爹娘骄傲喜欢的女儿。我默认自己的委屈可怜,看我爹娘赶走循循……循循被赶出东京,难道没有我推波助澜吗?我是非不分,贪婪阴鸷,却无法掌控。我被太子算计,被爹娘抛弃,还要循循回来帮我收拾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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