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太子嘴角噙抹笑,仍在一旁观望。 江鹭盯着姜循,忽然了然此时她在做什么:她是被太子、太傅推出来得罪人的。她说够了,姜明潮才开口制止。 败了怪她,赢了无她。 江鹭放下茶盏,手指忍不住在桌上轻轻磕击几下—— 姜循,你抛弃我,到底选了怎样的人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什么? 暮逊这时候,才缓缓开口:“朝政大事,在东宫,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循循身份与寻常女子不同,孤允她入堂。” 赵铭和不赞同:“后宫涉政,乃是误国。” 姜太傅在此时笑一笑:“赵公瞧不上天下女子,却到底娶妻生女,和乐融融啊。” 暮逊拉架:“好了,吃茶吧。” 姜循的茶盏已经分给了诸位大臣,大臣们低头默想。 茶盏轻叩声断断续续,而暮逊在这时,似不经意地开口:“循循,你听我们吵了许多天。你跟着你爹读书那么多年,平日也在我这里听过不少朝事,对大多公臣更是了如指掌。不知这主考官,你可有推举啊?” 一时间,满堂皆静。 姜循分外随意:“我一介小女子,其实也不认识几位大臣。倒确实有几位,我算是了解。比如我知道一位人物,才学渊博,文武双全,曾是上一届科考的廷魁(状元)。除了年龄不大,没在翰林院多待几年,他倒是没旁的不好。堂上诸公应该知道他呀,年前的孔益案,不就是他挖出来的吗?他如今正任职于开封府……” “好了,循循!”太子突兀打断,笑容些许冷硬,“主考官何其位重,岂可儿戏。” 众臣同样神色各异,有的甚至……古怪。 旁观的江鹭睫毛轻顿,将此记在心中。 而姜循收到暮逊的暗示,无所谓地收了话头后,她又推举了一位——“御史台御史中丞,杜一平。” 众人齐怔。 江鹭眉心微跳:杜?他想起了自己来东京前,爹写信托付照看他的那家……他相看的那家娘子好像也姓杜…… 杜一平年过而立,在御史台办公,为人低调,少问朝政。他曾在翰林院待过十年,又在中书省当过天子近臣,只因为人刚正不阿,被贬去御史台,少人问津。 姜循不知从哪个旮旯把这个宝贝找了出来,真是煞费苦心。 赵铭和目光幽深地看眼姜循:此人刚直,非太子党。若此人去礼部当这主考官,他不向着太子,旧皇派不是非要争个高下。 暮逊踟蹰:此人不是太子党,却也不是旧皇派。双方迟迟定不下人,而春闱在即,不好过分拖延,此人倒是正好。但是这个人,万一不听话呢…… 暮逊朝姜循看一眼,正好姜循俯眼望他。 暮逊心里一激灵,捕捉到姜循的讯号:是了,此人已是双方争执不休之下的平衡点。姜循推举此人,必然有几分说法,只不方便当众言明。 暮逊心中意动,口上却仍道:“我等再想想……” 姜循和暮逊,总有些他人难以意会的默契。 江鹭心中生烦。他始终没看出这杯茶水有何问题,便干脆以身试毒。但他端茶将饮时,忽然目光顿住。 他指尖僵凝,看到茶盏下的白玉瓷盘—— 原来如此。 姜循新烧制的这套瓷器,每个瓷盘的花式图案皆不同。而由姜循吩咐侍女想送给张寂的这盏茶下,磁盘上所刻的花,乃是夜合花。 “夜合花开满香庭。” 此花可喻:幽会。 -- 同样的伎俩,她不停用。 姜循一边公然与人谈论朝政,一边在私下里,想和张寂暗通款曲。 她邀张寂今夜私会。 -- 江鹭捏着茶盏的手指因用力而苍白,他蓦地抬头,看向张寂。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见这位俊秀郎君独自坐在角落里,兀自端茶许久而不饮,又突然看向他,目中冰寒。 张寂蹙眉,见江鹭移开目光。江鹭慢悠悠将茶饮下,茶杯被他拨在手中玩弄,清致间透着几分阴霾狠意。 太子和赵铭和针锋相对,姜太傅时而插几句话。 姜循悠悠劝说。 日光渐斜,唇枪舌剑。暗潮涌动,不可言说。 -- 这日的争吵最后,大臣们都默许杜一平,但还有些细节要商榷。 中午太子留众人用膳,姜循错后几步,慢慢落到最后面。 前面大臣们围着太子,姜循则嘱咐侍女们收拾杯盏。同时,她故作不经意地走到张寂先前所坐的位置,想检查一下张寂是否接受到她的暗示。 一道修长人影拦住了她的路。 郎君身上的兰香清雅飘过鼻端,让姜循心口一跳。 日光斜入,众目睽睽。连她都被弄得几许紧张。 姜循低头看杯盏时,郎君伸手递来一瓷盘,淡声:“张指挥使的。” 姜循不解其意,人却淡然,便只是不吭气。她眼睛飞快抬起,一边看前方人迹,一边用余光看到江鹭伸手,将杯盏放到桌面上。 江鹭从她身边擦过,似乎只是闲聊一句:“姜娘子可真忙。” 姜循敷衍回答:“能者多劳。” 他好似一滞,低头,浅色瞳眸竟有几分暗影流光,颇见阴霾沉冷。 江鹭低笑一声,负手而走。 姜循:“……” 好奇怪。 她谨慎地当做无事发生,低头看江鹭放在桌上的、据说是张寂的杯盏—— 瓷盘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夜合花开香满庭。” “海棠花未眠。” ……未眠岂不是同意相约的意思?张寂同意私会了,真好。 -- 午后用过膳,有臣子告退,也有几位大臣坐在堂下喝茶闲聊。 满园花鸟正生,草木复苏,遍是春意。张寂走下石阶,看到江鹭行在园中的花草间,背影修颀,似要出宫了。 张寂跟上:他在这里坚持这么久的目的,就是为了江鹭。岂容江鹭退走? “江世子。”清淡男声唤来。 张寂本好声好气想试探江鹭,谁知道江鹭蓦地反身,迎面便是一掌。张寂愕然,衣袍翻飞,整个人先被击得后退两步,然后才还手。 张寂抬头,看着江鹭温润眉眼间,蕴着方才吃茶时相似的冰冷。但张寂再细看,江鹭已收了那敌意。 江鹭漫不经心:“想与我切磋,是吗?” 张寂一顿:……诚然是世子先动的手。但世子恰恰说中了他的心思。 堂下诸位大臣笑谈着,朝这边望来,微微咂舌:“武人粗鄙。” 刚路过的姜太傅在旁面色不太好,他们收口,想起张寂曾在太傅膝下读书。而姜循从竹帘下走过,看到院中张寂对江鹭出手。 隔着距离,姜循步履微缓。唔,她既想和江鹭打好关系,又想约张寂,从张寂那里试探张寂对最近几桩事的态度…… 江鹭将姜循的左右踟蹰看在眼中。 江鹭低着眼笑。 他很少流露出南康世子该有的架子,他平日低调内敛宁静,待人和善。此时他微抬眸,淬了霜一般的眼睛看向张寂。那样的江鹭,负手身后,高高在上,带着上位者的清贵傲慢,俯眼睥睨他人: “与我切磋,你还不配。” 张寂怔住。 张寂停顿半晌后,不动声色:“如何配?” 江鹭轻飘飘:“送我一个消息。” 院中打斗并不剧烈,张寂的掌法几次碰到江鹭的手臂、胸膛,似在试探什么。 张寂沉思。 他观察了江鹭一上午。 小世子的姿势、背影、侧脸、眼神,都和那夜的贼人十分相似。方才几招,他看出江鹭的身法十分飘逸灵动,和前夜闯开封府的贼人那威猛的武功出处不同。但小世子的武功路数可能另有奇遇,这并不能说明张寂认错人。 ……还要再试! 张寂一言不发,攻向江鹭。 江鹭雪衣飞扬,朝后掠地一两丈。后方小径上步来的十来个侍女懵然,却见世子在离她们还有几步距离处,后仰的腰肢朝前一晃,稳稳收步……宫女们心脏怦怦:好腰力啊。 江鹭臂上包扎好的纱布渗血,胸前的淤青隐隐发痛,甚至灼灼掌心也在对掌后有裂开的征兆。但他浑不在意,面上也不见痛色,只脸色更白了些。 小世子睫眸尽乌,几绺散发贴颊,几分凌乱。他挑起眼眸,等着对面郎君的答案。 张寂:“你想要什么消息?” -- 此时,已经走到廊下的姜循整理一下仪容,正想寻个借口上前,却见江鹭无意中抬眼,朝自己瞥了一眼。 他眼中的冰雪寒意,让姜循停住脚步,心生迷惘。 而那边,张寂答应后,江鹭立刻运掌袭上张寂,主动接受了张寂这场试炼。 张寂总觉得小世子对自己的敌意若有若无,十分飘忽。江鹭的灵动身法与张寂的刚猛有些距离,他步步后退,却似不甘。几次强攻不得下,江鹭刷地一下,抽出了腰下长剑—— 他是南康世子,他得太子允诺,可在东宫佩剑。 但张寂不能佩。 张寂侧身游走几步后,徒手迎上江鹭的攻击,趁机夺剑。 -- 张寂试探:“贼人夜闯开封府的消息?还是关于姜循的消息?或是……世子好奇章淞的死因?” 江鹭眉目染着没什么真情流露的笑,心不在焉:“我想知道——姜循方才要推举的那个来自开封府的官员、被太子叫停的没说出名字的官员,为何让你们表情各异。” 张寂:“……” 他惊讶江鹭竟然好奇此事,他越发觉得江鹭对姜循过于在意。但是为了试探江鹭是否是那夜贼人,张寂思考片刻后颔首:“好。” -- 江鹭的功法确实和贼人不同。 甚至张寂抢过剑,剑刻意撩去那夜贼人受伤的胳臂处,江鹭除了习惯的躲避,并没有在被剑势碰触时,露出吃痛神色。 张寂惊异,面容绷紧。 他相信他的直觉;可江鹭确实和贼人表现得像两个人。 最后一招,张寂的剑逼得世子后退,他本要挑破世子的衣襟查看,但世子好似羞恼,十分激烈地抗争……江鹭直接伸手,来握剑锋。 张寂翻身腾空,快速后退。 江鹭速度更快,飞身纵步来拦张寂,手掌朝上接住剑刃。 花叶飞卷,凝于剑尖,飘上江鹭皱飞衣袂。汩汩鲜血顺他手掌流下,流入雪白腕间袖内,宛如红梅染白雪。 -- 廊下的姜循怕那二人多生事端,又余光看到身后太子要来,忙脱口提醒:“张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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