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点要被人推倒时,一只手从后递来,在她肩上轻轻搭一下,帮她稳住身形。 小娘子回头,正是姜芜。 姜芜看到张寂,恍了片刻。他上过朝后,此时换了一身皂罗衫,仪姿甚美。张寂朝她走来,眉目分明,鬓如点墨,与昨夜的凛冽杀神形象决然不同。 自然,他不知她昨日看到了。 姜芜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仰起脸看他。佳人额发被风吹扬,见到他分明欢喜,却仅是抿唇,神色恰到好处:“师兄。” 张寂应一声后,抬目四顾。 他余光看到乱糟糟的巷口停着的马车——开封府封了所有厢坊,姜家马车不能挪动,玲珑在那辆马车中待了一晚。 为何姜芜会出现在这里? 张寂:“你怎么在这里?” 姜芜低头,无措地用手绕了一下罗带:“我为娘出门拿药,程大夫的药最对娘的病症……但是官府搜查马车,不让马车走动,我怕娘等得急,只好弃车,想自己走回去。” 张寂扬眉:“数里地,你要走回去?走到天黑?” 姜芜羞窘,面颊微白。她笨拙地转移话题:“师兄怎么在这里?是办差吗?” 张寂盯着她乌灵轻眨的眼睛。 他压下心中那抹怀疑,道:“我送你回去。” 姜芜轻轻应了一声。 她跟着张寂出人群,车水马龙间,张寂发现身后人跟得远了。他回过头,见姜芜又被困在人流间。她正看开封府的吏员们凶巴巴地呵斥一家百姓,借着查贼人的罪名,把那户人家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 闹事惹得百姓围观。 姜芜就站在那里看。 张寂皱眉,他见不得百姓被欺。他在小吏不耐动手前,上前制止,呵斥他们办差没有章法,质问他们长官何在。 一场闹剧下来,在百姓的质疑和感激中,张寂终于出了人潮,后背微微汗湿。他抬头寻人,看到姜芜一直站在那里,幽幽静静地看着这里。 日光下,她的眼眸过黑,几分怜悯自伤之下,不见一点光华。 张寂怔住——这不应是软弱无比的姜芜会有的眼神。 但他也许看错了。 他走过去时,姜芜又是那副敬佩的、仰望他的模样,羞赧浅笑。 张寂:“你方才为何停下来看他们?” 姜芜轻声细语:“我在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呀。” 她在他眸子微缩下,抬头望着他,有些害羞地笑:“这是我偷看师兄给我爹的卷宗上写的……我给我爹奉茶时看到的,师兄的文章写得真好。我爹让我学习……我就偷看了。” 她怯怯问:“你不生气吧?” -- 当今大魏,重文轻武。然文难救世,武可止灾。 少年时的张寂弃文从武,向姜太傅行跪礼后,转身去参加武考。 他走得决然坚定,任太傅如何斥他目光浅短,他也不悔。他厌倦了文人斟酌利弊,想习武保护天下人。然而张寂从了武,才知道自己少时的愿望多么天真。 他护不住所有人,守不了所有愿。他甚至不能在一家宅院中,让姜氏二女和平共处。 这世间人情复杂的因果和恩怨,岂是文武就可分辨的? 他自觉在做正确的事,可若是伤到本不应伤到的人,他当真是对的吗? 一年年,一月月。张寂被时岁和朝廷倾轧一日日碾磨,他可曾记得自己的当年? 当年—— 少年张寂只给姜太傅写了一封他为何要那般做的信。 那信,被太傅收在书房。也许姜芜,当真看过。 -- 巷边角落,张寂低着头,怔怔看着姜芜。 不远处,玲珑隔着车帘,看姜芜与张寂渐行渐远。 玲珑看得恍惚,想到多年前自己见到的姜大娘子:那时,刚进姜家的大娘子开心于新的身份,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可做凤凰。她虽柔弱,却也有喜怒哀乐,会仇视抢走自己身份的姜循,会怨恼爹娘多年来对自己的不问不管,会痛恨自己的不通文墨。 那时大娘子闻风落泪,观花低怅;每日忧郁,每夜幽怨…… 谁能想得到,三年后,姜芜会变化这样大呢? ……人在时光中的变化,总是有些他人不知的缘故的。 玲珑放下帘子,心生怅然。她想到姜循曾问她的“你觉得姜芜,现在过得很好?命运被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算好吗”。 ——那么,怎样的人生,算好呢? 玲珑不再想下去了。 对了,张寂既然回来了,就说明娘子的嫌疑应该解除了。玲珑得找到简简、赶紧回府,看姜循是否回府,是否安全;昨夜那贼人,有没有伤到娘子。 -- 张寂一直记得姜芜那句“看权势如何碾压民生”的话。 那日她的话让他触动,他怔愣当场,好像第一天认识姜芜,见到姜芜柔弱皮色下不同寻常的一面。 张寂这样思量时,忽被一个老臣激动的声音惊醒—— “此人绝不能当主考官!他胸无点墨,在翰林院才待了不足五年!这样的人当主考官,只会误人子弟,让天下学子笑话!” 张寂抬起眼,看到两边坐着的唾沫横飞的老臣,还有坐在左右两边首位上的太子暮逊、宰相赵铭和,以及,坐在最末的……南康小世子江鹭。 与太子党相对的那一派,在大皇子死后,便以宰相赵铭和为首。今日,这位老臣面色严肃地坐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华发生鬓,满脸沟壑,盯着太子一方臣子的一言一行。 张寂意兴阑珊,听着他们吵。 他对主考官由谁出任没兴趣,他是作为章淞案子的审讯官坐在此间的。这些大臣从朝会吵到下朝,又被拉来东宫继续吵……张寂左耳进,右耳出。 比起他们,他更在意的人,是江鹭。 江鹭无官职,本不应在这里。但太子将人拉过来,对面大臣出于某些考虑,并未发难于江鹭的多事,而更关注于与太子一方的争吵。 张寂觉得这事有些古怪:怎么,小世子也关心谁做主考官?这和江鹭有何关系?或是……章淞的死,让小世子很关心? 江鹭垂着脸,似与张寂一般游离在外,却到底坐在此处,没有中途退席。 双方大臣吵得不可开交,脖子粗红。 在气氛僵凝,两边暴躁大臣几乎大打出手、一发不可收拾时,一道女声从屏风后悠然传来:“殿下、诸公,请喝茶消消气,再忙碌公务吧。” 一直盯着江鹭的张寂,发现垂着眼的小世子,在此时,睫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似乎想要抬头。 但江鹭没有抬头。 张寂心里叹气——姜循,又是姜循。 自然只能是姜循。 寻常女子没有资格来此,更没资格在此时插话。只有姜循敢在此时出现在东宫的议事厅中,只有姜循得到了太子的许可。 太子撑额偏头,看着姜循带侍女们从屏风后步出。 今日的姜循着黛蓝春衫,素白披帛。她没有私下的肆意时,垂眸敛目间,这身妆容让她显得端庄秀致,一派贤淑,当真是未来太子妃的典范。 炉上紫烟不紧不慢地飘,姜循望着太子和诸公:“今年开春,新茶刚来,我正好烧了些新瓷盏,请诸公试茶。” 时下世人附庸风雅,人人爱茶。 众大臣正说得口干舌燥,见她体贴,心中均感慰藉。 只宰相赵铭和目光锋锐,不苟言笑。侍女为他奉茶,他也没有多给一眼。 江鹭同样没抬头,但他关注着此间所有动向。他发现前来奉茶的侍女,有一位侍女略僵硬,从一开始,就一个劲地往一个方向看。那个方向,是张寂所坐的位置。 暗流涌动间的微妙不必多说,茶盏在桌面不轻不重地磕一声,打破了这短暂静谧。姜循随声望去,见是那老臣赵铭和。 赵铭和向来不喜她:“朝臣议事,岂容你一介女流多舌?还不下去。” 老鳏夫。 姜循心里将他骂了一通,面上仍是淡而平和:“大臣议事,本当在朝堂之上。下了朝廷,却依然定不下章程,是否有些不妥?” 她话没有说得太尖锐。 同一时间,奉茶侍女中那位略僵硬的侍女,尽量自然地端茶,目光一遍遍看张寂。侍女要擦过江鹭身边时,忽然被什么一绊,手中所端杯盏快要摔出。 侍女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旁边突兀伸来一只骨节漂亮的手,稳住了盘中的杯盏,将那杯洒出一些的茶水接了过去。 侍女迷瞪看去,见是江小世子。 在一片臣子和姜循的争执间,小世子面容清润昳丽,朝闯祸的侍女轻轻“嘘”一声,眨一下眼,示意她不要自寻麻烦。 侍女被江鹭的容色惊艳,踟蹰半晌,想到姜娘子只说把这盏茶给张指挥使,应当是因这是第一杯新茶,而张指挥使是她师兄的缘故。但此时这盏茶洒了一些,江世子又接了过去,她就不用多事了吧? 侍女便冲世子抱歉一笑,去为下一位端茶。 而江鹭收了那副温润模样,垂着眼打开茶盖,检查这杯茶的异样。茶沫自然,水雾蒸腾,清液湛湛。奇怪,问题在哪里? 同时,他侧耳倾听姜循和人的论战。 姜循正立在一众男子中间,站姿娴静放松,眼角上挑的弧度却如薄刃般,刺向在场所有人:“我自然也不想插嘴。不过嘛,诸位大人已快吵到晌午了,纵是大人们废寝忘食,殿下下午却还有其他事务要忙。” 她言外之意,分明嘲笑他们多事且无能,平白耽误时间。 有大臣色变:“你!” 又一大臣说:“姜娘子牙尖嘴利,原来姜太傅就是这样教女的。” 姜循望去:“徐公原来不讲事实,只看纲常?” 她侃侃而谈,舌战群儒,不和大臣们讲什么道理,只用些俗话逼得人不好开口,面红耳赤。赵铭和碍着身份冷哼一声,却也有些大臣保持沉默,显然认同姜循。 她纤长单薄,典雅雍容,立于男子中,耀如明珠。 江鹭只瞥一眼,便继续专心地检查手中茶。 这时,一道威压中年男声开了口:“循循,慎言。” 姜循闭嘴。 周围窃窃声起伏,江鹭听到“太傅”二字,意识到开口者的身份,掀目望去—— 坐于太子身旁的中年男子,有一副美髯,目光幽黑,几分儒雅。 原来这就是姜循的父亲,一国太傅,姜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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