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柳眉峰微挑。 乌布舜点点头,脸上仍然带着慈蔼的笑意:“我和玉山主离开燕京之时,你还没有醒过来。” 细柳没说话,走了进去。 舒敖与雪花两个也紧跟着进了屋子,雪花凑到乌布舜边上,叫了声:“大医。” 舒敖自方才在外面与细柳说过那番话后便显得有些沉默,此时面对大医,更有点心虚,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经违背了嫂嫂的告诫。 “嫂嫂她好吗?” 舒敖忽然问。 “她很好,如今就住在你们兄弟两个从前的那个院子里,”乌布舜说着,望了一眼门外的雨幕,又轻拧了一下眉,“就是今年天气怪,咱们那儿本就湿寒,今年更甚,我原以为汀州会好些,想不到如今都六月了,说热也没有多热,这下起雨来,一样湿寒。” 如此不正常的天气,更说明今年仍是个灾年。 “舒敖,你和雪花先去擦擦身上的雨气吧。” 乌布舜看着他道。 舒敖点头,朝雪花招了招手,两个人很快出了屋子,隔门也被他从外面合上,一时间,房中便只剩下乌布舜与细柳二人。 乌布舜倒了一碗热茶,推到细柳面前:“这是我新带来的虫茶,你要多喝些这个,它能让你这里清明。”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头。 “多谢。” 细柳这几年以将这虫茶喝惯了,她端起来茶碗,抿了一口。 隔门掩不住外面雨水顺着檐瓦流淌的声音,乌布舜看着她道:“我这趟来,是不放心你,三年的时间,你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我必须亲自来看上一眼,才好给你改药方。” “没什么不适。” 细柳说着,倒也搁下茶碗,将护腕给摘下来,露出手腕伸过去,乌布舜用药囊垫住她手背,手指搭上她的脉门。 外面下雨,更衬屋内静谧,乌布舜闭目凝神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他忽然眼皮一动,那双眼睛再度看向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视线落在她颈侧那一道蜿蜒隐没至衣襟底下的长疤上,他的神情有了些变化,半晌,他又将目光落在细柳脸上,忽然说:“还记得我离开紫鳞山的那时候,你瘦得都脱相了,你从前总是清瘦得过分,蝉蜕幼虫总是会蚕食你大量的气血,也会慢慢改变你的容貌,只有等它到了成熟期,你的容貌才会停止变化。” “蝉蜕是灵药,它可以重塑人的筋骨,也可以让人的伤口更快愈合,但它更是剧毒,它会蚕食人的气血,吞噬人的记忆,几乎没有人可以等到它成熟,因为它天生是敏感傲慢的怪物,征服不了它,便只能被它虐杀。” 乌布舜松开她的脉门:“即便有幸战胜成熟期的蝉蜕,继续与它共生,它也会像幼虫时期一样拚命蚕食人的气血,这个人会因此而更加清瘦,多病,不会死,但从此也免不了与蝉蜕互相折磨,度过余生。” 乌布舜在灯下观察着细柳,她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过分清臞,她两颊丰盈了些,因为有了一分淡薄的血气,皮肤也不再苍白得厉害。 唇上也有了血色。 如同常年在严冬盛雪里隐没枝芽的病树倏忽一夜放春花,极致的清冷与艳丽相融于她眉目,脱尘而绝俗。 “除非驯服它。” 乌布舜老神在在,语气沉稳:“让蝉蜕这只怪物低下它高傲的头颅,它会奉上它的所有,也会吐出那些曾被它吞噬掉的所有记忆。” 没有人比乌布舜更清楚,若蝉蜕低头,心甘与人共生,它便从毒,彻底变成了药,于习武之人而言,内功亦能因此而更上一层楼。 细柳收回手,重新捧起茶碗,脸上没有一分多余的情绪表露,她什么也没说,却稍稍垂眼,顷刻,颈侧那道狰狞的疤痕里仿佛有什么顺着她的肩爬上来,在疤痕里轻轻鼓动。 她抬起眼再看向乌布舜,那东西又顺着疤痕退至她衣襟底下,不见了。 那道从她颈项蔓延至她肩上的长疤,像是锁住蝉蜕的囚笼。 它不敢嚣张,不敢癫狂。 乌布舜心中本就有了一个底,但此刻亲眼见此情形,他仍旧忍不住双眼大睁了些,惊异非常。 他深深地凝视细柳,半晌:“你从前气血双亏,加上喘症复发,身体的亏空太严重了,这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弥补回来的,我给你的方子还是要再改一改,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 “多谢。” 细柳颔首。 乌布舜神情复杂,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想起舒敖今日告诉他一件事,他便又问道:“听说你这趟下汀州是为了杀陆公子,你如今可想好对策了?” 他叹了口气:“如今这个世道,总能轻易陷人于两难。” “其实您来得正好,” 细柳将碗中虫茶饮尽,外面风雨潇潇,她将空碗搁下,看着乌布舜,“不知您手里可有什么能够助我蒙混过关的好药?” 乌布舜想了想,点头:“有一样,吃了人身上会很冷,冷到气息脉搏都会变得薄弱难察,足以以假乱真。” 夜更深,雨未歇,细柳喝光了雪花送来的汤药,沐浴过后回到房中,她披着湿润的长发坐到镜前,用帕子擦了几下发尾,抬眸透过明亮的镜面,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面上,那里静躺着一支银簪。 银质的兔子憨态可掬,怀抱着一颗浑圆的珍珠,好似抱月,细柳忽然停下擦发的动作,临着灯烛,她伸手将银簪拿起来。 烛火照得珍珠莹润泛光。 她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没动。 夜雨滴滴答答,并不宁静,细柳在床上躺下来,起初很烦这声音,但也许是大医带来的宁神香起了些作用,渐渐的,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梦里春花正艳,茏园中草木蓊郁,清晨薄雾未散,她成为了那个小小的自己,被父亲抱在怀里,穿过小石桥,走入临水连廊。 她看见一位很年轻的先生坐一张紫檀木的圆桌前,他穿着一身素雅的道袍,眉目俊秀,父亲还没走近,便先唤了声:“子温。” “我将女儿抱来,你亲自给她,这件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父亲说着,将她放到桌边的软凳上坐着。 她旁边的凳子上也坐了个小孩儿,他穿着朱砂红的圆领袍,衬得皮肤更白得像玉,正用一双剔透清润的眼睛看她。 “圆圆。” 他喊。 她没睡醒,一大早还有点发懵,有点不太想搭理他,但是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还是“嗯”了一声。 “你真的舍得?” 那被唤作子温的年轻先生见两个孩子都想抓桌上的糕饼,便伸手分给他们一人一个,而后又抬头笑着看向她身后:“少钧,圆圆可是你的心头肉。” “芷柳在时,咱们不就说好了么?” 周昀笑了笑,转过头,望向不远处那棵山枇杷树:“这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说着,他再将目光落在与女儿坐在一处的那个小男孩身上,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秋融是个好孩子,这么小就能看得出他性子好,我这圆圆却是个泼皮无赖,就怕你舍不得秋融。” 陆凊笑着摇头:“怎么会?我看圆圆就很好。” 说着,他打开来桌上那只木匣子,匣子里铺着暗红的绒布,绒布上则是一枚晶莹如冰的天青翡翠环佩,环佩中缀挂三颗洁白如雪,又有血斑的玉珠,底下系着淡色的流苏穗子。 陆凊手指捻着那三枚玉珠,露出上面镌刻的鎏金字痕:“这珠子与秋融身上那块玉璜用料相同,我找它找了许久,还将圆圆的名字刻在了上面。” 风吹杏花落,那种清淡的香几乎笼罩整片连廊。 她糕饼吃了一半,低头看陆凊将那枚环佩系上她的腰间,她忍不住伸手拨弄一下,三颗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昀站在她身后,脸上没有往日那点对着她的刻意的严肃,隐隐含笑:“我看等他们将来满了十七,便可以成亲了。” “是啊。” 两个大人交谈着。 “什么是成亲?” 她才六七岁,还听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年纪小小的陆雨梧皱了一下鼻子,他咬了一口糕饼,凑近她说:“不过父亲说,成亲就是我要对你好。” “你对我很好啊。” 父亲总是不许她吃外面的东西,她想起昨天他偷偷带了好大一包李记糖山楂来给她,她藏在枕头边上,今天都还没吃完。 她手指转了转环佩中间的珠子,抬起下巴,在他耳朵边小声说:“那我也对你好一点,下回你老师再赖床,你告诉我,我去掀他的被子,拔他的胡子!” “周盈时,你要拔谁的胡子?” 耳尖的周昀转过头来。 她一下坐正,装没事人:“没谁。” 周昀才不信她,瞪了她一眼,想说教又被陆凊劝住,二人又聊起朝廷上的事,陆雨梧小心凑近她,慢吞吞地说:“不要拔老师胡子。” 他还那么小,却一本正经:“我该尊敬老师。” 连廊里日光淡薄,她不吃糕饼了,转过脸看着他,想起父亲教过的成语,她哼了一声: “陆秋融,你的秋,是老气横秋的秋吗?” 杏花如簇,像是要开满整个梦境,那些画面渐渐隐去,细柳满额细汗,她睁开眼,怔怔地凝望帐顶。 帐子的颜色就像今日鸳鸯楼下,那暗青的轿帘。 烟雨朦胧中,那轿帘一掀,那个人一身官服,弯身出来,猫在他脚边打转,而他却仰起脸望了过来。 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其实,她曾有过一门亲事。 在那座被她遗忘很久的茏园里,杏花如雪,垂髫稚子,言笑晏晏。 夜雨不知疲倦,官署里灯火未灭。 陆青山将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热水里浸过,又拧干,恭谨地递给陆雨梧,见他接了过去,按在右腕上,陆青山心中的疑问憋了半夜,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细柳姑娘为何要杀你?” “要杀我的不是她,而是当今圣上,那些藏在檐上的人,你不是看见了吗?他们是来监视细柳的。” 陆雨梧坐在太师椅上,热烟从他腕上的巾子里散开,上浮,他眼睑底下有些泛青,肉眼可见的疲惫,但偏偏手腕疼得钻心,折磨得他无法安睡。 “我不明白。” 陆青山拧起眉头:“陛下若要杀您,什么罪名不能给您?何必如此?” “我也很好奇,” 陆雨梧垂着眼帘,语气清淡,“今上到底用意何在。” 房中一时静谧。 灯烛摇曳,拉长人的影子,陆青山想起今日鸳鸯楼上的紫衣女子,又琢磨了会儿今夜自己与她过招的情形,好一会儿,他开口:“细柳姑娘好像有点变了,我是说,她的眉眼像是……” 陆青山顿了一下,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变化,是细微的,却也令人难以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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