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爷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抓住了。” 陈宗贤说着,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褶皱的,不平整的伤疤硌着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陆证……” “老爷……” 陈平不由唤了一声。 陈宗贤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口凉茶,一双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济尔部落需要钱来在达塔王庭面前露脸,阿济尔岱从前来大燕是为了钱,这回也还是为了钱,我们大燕的军队需要军费,难道他们达塔王庭就不需要凑军费吗?这仗若能打得久一点,我才有制衡谭应鲲的办法。” “如今还打着仗呢,达塔人自己的部落里也还在争来斗去的,这个阿济尔岱就是个例子,他为了自己的部落能够在达塔王庭说得上话,与其他部落也是明争暗斗,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况那五个贵族部落?” “区区一个阿济尔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么花的。” 陈宗贤一手将茶碗搁在案几上:“掏空一个花家,凑足太后娘娘的敬香钱,也能按一按那些盐商的不满,再剩下的,阿济尔岱拿就拿了。” “我如今最担心的,” 陈宗贤微眯了一下眼睛,“反而是那个细柳,皇上说她失忆了,我却不太相信她真的会对陆雨梧下死手。” “她若不杀陆雨梧,便是违抗圣意。” 陈平说道。 “我倒真希望她违抗圣意,如此一来,她必死无疑,那么紫鳞山就好控制了,”陈宗贤一手按在膝盖上,“但无论如何,陆雨梧必须死,这件事不能出岔子。” “惊蛰到哪儿了?” 陈宗贤问道。 陈平低头想了想,说:“算着日子,应该是快到汀州了。” 提起惊蛰,陈宗贤脸上的阴云像是散了些,他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是沈芝璞的儿子,皇上心里还记着这事。” 陈平忙宽慰道:“老爷,您让他去汀州不正是因为这个么?若细柳下不去手,还有咱们的人,若惊蛰能杀了陆雨梧,那么在皇上那儿,这也算得是一个投名状,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皇上会放过他的。” “皇上。” 陈宗贤垂下眼睛,说道:“陈平啊,我如今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是因为他被囚建安时我曾让人去照看他,还因为我曾跟他在一条船上过,可郑鹜是扶他坐上皇位的人,是先帝爷指名给他的辅政大臣。” “咱们这位陛下从前做皇子的时候就很听先帝爷的话,先帝不让他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除了那么一件事以外,他还真的没有违逆过先帝,你看他登基以后,先帝不让他动修内令,他便真的没有动它的心思,哪怕是这回为了太后的敬香钱,他也没说过粮食换盐引这道政令的不是,还有那郑鹜,他是先帝给他的辅政大臣,皇上亦因此颇为倚重他。” 姜寰也许不是先帝心中最好的选择,可先帝心中那个最好的选择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姜变,那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从来不配。 但选择姜寰,却符合中庸之道。 “可正因为我曾与皇上在一条船上过,建安那点情分,说不准什么时候消耗干了,皇上就该琢磨着杀我灭口。” 陈平听得心惊肉跳:“老爷,皇上他应该不会……” “怎么不会?即便他不会,也自有人想让我死,想让白苹死,”陈宗贤想起郑鹜,那个从白身被先帝直接钦定为首辅的人,“皇上倚重郑鹜对我们白苹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让皇上心偏,哪怕是往我们这边偏一点点,我们也就赢了。” “只有内阁里少几个莲湖党,陆证的修内令才有被撼动的机会,”陈宗贤冷冷一笑,“莲湖洞想以修内令在朝中求一个不败之地,他们休想。” 因为连绵的雨,汀州市井间总是湿润的,街边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枝叶透亮,潮湿的雾气朦胧着,一顶轿子被人州署衙门的差役们抬着,经过道旁百姓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停在花府大门外。 “公子,到了。” 陆青山掀开轿帘。 陆雨梧弯身出来,抬眼看向花府大门,里面早有门子去禀报,他才踏上石阶,花懋便领着家眷出来相迎。 “花懋拜见陆知州大人。” 花懋躬身作揖。 陆雨梧虚扶了他一把:“花纲总不必多礼。” 雨丝斜飞,细柳双手抱臂立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陆雨梧被花懋等人簇拥着入了府门,她稍稍侧过脸,余光扫过藏在人群最后的几道身影,她轻抬下颌,不声不响地转过身。 花府不愧是大族人家的宅院,高墙筑园景,山水拥亭台,几乎无处不浸透一整个世族含蓄内秀的底蕴,奴仆们穿廊过庭,更添生动。 他们来来往往的,都忙着准备入夜后的宴席,细柳身如清风掠过,在檐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大人请用茶。” 花厅里,花懋看着婢女将茶碗捧来案几上,便抬手说道。 陆雨梧轻轻颔首,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一瞬,却又忽然顿了一下,这时婢女们都退了出去,花厅中只有花懋,陆雨梧以及陆青山三人,隔门大开着,外面天色青灰,细雨朦胧。 花懋看他手又落回膝上,青色官服底下一层雪白的宽袖微卷,露出来一截被细布包裹严实的腕骨。 他没有要碰案几上那碗茶的意思。 花懋见此,眉心微跳,心思兀自转了几转,他明明年长这位小陆大人许多,此时却无法从这年轻的知州大人脸上瞧出半点端倪。 他端坐如山,外面的雨雾更衬他眉目疏淡,半分声色不露,沉静而内敛。 “花纲总放心,我今日来并不是要敬香钱的。” 他忽然开口,花懋顿时回过神,心念一动,既然不是来要敬香钱的,那就是……花懋一下抬眼,看向他。 陆雨梧说道:“花纲总那夜在凝碧舫中说,你听到了一些燕京的消息,但又不是很确定这其中的缘故。” “是,但花某心里总是不安。” 花懋点头,叹了口气:“我们花家最风光的时候早过去了,如今也不过是靠着祖上攒下的一副家底还强撑着,我与堂兄本想着,若我那堂侄女做了皇后,我花家也可以凭着这层关系维持住世族的体面,可如今我那堂侄女没了,我花家如今处境尴尬,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花若丹到底是死是活,你果真不知?” 陆雨梧忽然开口,花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瞬对上这年轻知州那双沉稳无波的眸子,他竟有一种被此人洞穿的感觉,后背忽然就浮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百年前达塔人掌控中原之时,立国号为肃,前朝名相花渭誓死不降,被肃朝太祖皇帝车裂弃市,花渭虽死,而英名广传,花渭之后,大燕立国,花家亦有贤臣辅佐治世,如此百年世族,风骨浑然清傲。” 陆雨梧嗓音清淡,花懋却垂着眼帘,花厅里很安静,于是外面的雨声更清晰,好一会儿,他才扯扯唇:“什么清傲不清傲的,到了我父亲那一辈早就不行了,如今不过徒有祖宗挣来的一个好名声罢了,外面看着锦绣绮罗的,实际上内里虫蛀鼠咬,只剩这么一层窗户纸遮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给捅穿了。” 哪怕陆雨梧什么都没说透,花懋却已经不能再装傻了:“族中多少人到了如今还做梦呢,顾着自己那世族的体面,瞧不起我经营这官盐生意,可花家在朝中的势力早就因为党争而消耗得差不多了,若要顾着那份体面,偌大一个家族就只能掏空了底子坐吃山空,我堂兄花砚曾与我商量过,若是若丹做了皇后,或许我花家还可以再争一争,可若丹为后,是要用花家的家底来做交换的。” “花家那些守着骨气不肯失了半分体面的老顽固,”花懋说着,自嘲似的笑了一声,“却还是要靠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小辈来养,我从不自诩是什么骨气清傲的世家中人,我花懋说到底只是一个商人,以我商人的眼光看来,要我花家与先帝做这样一桩生意,则只能依靠若丹,她若受宠,我花家才有利可图,但若她不得宠,我花家就算赔了个底掉,所以我不那么甘愿。” 所以花若丹失踪后,那一则她死在太后母家刘氏手里的流言,是花懋用了些手段故意传出的,只有这样,花家才算理直气壮。 而花懋,一直都清楚花若丹的下落。 “花纲总可曾想过,有些人一旦心中盘算着要什么东西,无论那东西如今在谁的手上,在他心里,那已经是他的东西,”陆雨梧轻抬下颌,“无论这东西的主人想不想,愿不愿,他都盯死了它,势在必得。” 花懋呼吸都凝滞了一瞬,顷刻胸中升起一种如临深渊的感觉,寒气顺着他的脊骨往上爬,他一把攥住了衣袖。 “今日的花家,便好比昨日的钟家,当年钟家可以因为那一千万两的账而亡,今日的花家也可以因为太后的敬香钱而死。” 陆雨梧的话音才落,花懋便倏尔一下站起身来,他心神骤乱,深吸一口气:“若知道今日之祸,我……还不如亲手奉上这家底!至少人还有得活,倘若花家败在我手里,我花懋又要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 “花纲总稍安勿躁,” 陆雨梧示意他坐下去,而后才又说道,“汀州这局棋是针对你花家,也是针对我,他们既然故意让我来花家做这个恶人,那么我只有先遂了他们的意,才可以看得清这局棋背后的深意。” 还有什么深意? 花懋拧起眉头,正要开口问些什么,却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响声,他一下回头,透过幔子,看见窗边立着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 花懋心下一凛:“谁?” 陆青山在旁目不斜视,连抱在怀中的剑也没拔出来,花懋正要张口唤人,却见那紫衣女子闲庭信步似的,挑开素纱幔子走过来。 她乌黑的长发一半挽起成髻,发间并无它饰,只点缀一支珍珠排簪,余下长发披散背后,腰间一串银色腰链,两边腰侧则各携一柄短刀。 她发髻与面容都被雨雾湿润,那双眸子犹浸清霜:“花纲总切勿高声,若招来了人,我还怎么对陆大人下手?” 花懋额头满是虚汗,一听这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刺客! 这还得了,他当即就要喊人,却听那位陆大人忽然笑了一声:“花纲总不要误会,她是我的朋友。” 花懋紧绷的神情忽然就变得茫然起来。 细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眸见陆雨梧坐在那儿,他指节轻扣了一下旁边的案几,说:“渴吗?我没动过。” 细柳的视线落在案几上的茶碗。 她倒也不客气,走过去端起茶碗抿了两口。 陆雨梧这时才又对花懋说道:“花纲总,今日我从你府里出去了,之后一段日子你们花家怕是会不太好过,但你既然能以病弱之躯将这花家撑起来,想必也可以想得明白这当中的事情,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千万沉住气,别乱了自己的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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