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喊人去打一盆水来。 细柳将罪书扣到桌上,李百户他们几个脑袋才凑过来,她便转身往值房外面去,只余一道清越之声落来:“户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当子时,东厂中番役不避宵禁鱼贯而出,李百户等人今夜是没得睡了,细柳却并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间雪重,无人清扫,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声。 长巷尽头黑洞洞的,细柳提着一站灯笼,那是此间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雾中,她步履忽然一顿,抬首之际,双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谁?” 她在原地未动,却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那种踩雪的声音越来越近,有人破开浓夜而来,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个异族男人,蓝布短衣,古铜色的皮肤,脸上有神秘的银白图腾,如此严寒天气,他竟依旧赤膊。 细柳认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侧的短刀,却听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别误会!” 细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却已经指着他自己介绍道:“我是舒敖,汉姓是苗。” 细柳眉头一皱,扔了灯笼抽出一柄刀来,那舒敖见状,急得一头热汗:“你有伤别乱来!” 他在单薄的短衣里一掏,掏出来一个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细柳,短刀倏尔抵上他的脖颈,他看着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抬起眼,对上面前这年轻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却始终没有抽出腰间的鞭子来,只是双掌捧着那瓷瓶,道:“这药是大医给的,你吃了会好受。” 细柳看着他掌中的东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来的大医自进过一趟宫后不久便从驿馆消失,踪影全无,她还以为他们已经走了。 此人忽然出现,又莫名其妙地给她送什么药,实在诡异至极。 “对不起。” 细柳心思千转,却听这样一声,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有一瞬微怔,只见面前这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脸上竟挂着一副复杂的神情,原本粗犷的嗓音这会儿细得跟蚊子声儿似的:“我那天不该打你。” 没有了那日的傲慢嚣张,此刻他低下头,好像很真诚。 没了灯笼,此间只有薄薄一层月华,风声呼啸着,细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声,收刀入鞘:“不必。” 她没理会他递来的东西,绕过他朝前去。 舒敖转身连忙跟上,不过几步,细柳停下,冷声道:“你再跟着我,我一定杀了你。” 舒敖却看着她,他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道:“玉海棠对你……怎么样?” 细柳眉心微动,这个异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异样:“为何要问我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三的年纪,那是他第一回 出苗地,在一个与此时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绛阳湖还没有结冰,他从水中捞出来一个十岁的女孩。 他记得她稚嫩的眉目,浑身冻得僵冷发紫却还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在高热浑噩中一声声喃喃着一句“我不认”。 舒敖看着她。 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不该是曾经那副眉眼长大了的模样,一点都不相似,可是她依旧拥有那副倔强的神情。 一个不肯认命的孩子,被他敬爱的大哥当作女儿一样的孩子。 “你……”舒敖的声音裹在夜风中落去细柳的耳边,视线落在她腰间的双刀:“你知道你这一双短刀从哪里来的吗?” 细柳一怔,她对上舒敖探究似的视线,纷纷雪意薄薄地落了层在她双肩:“我自然知道。” 这一双细柳刀是紫鳞山中右护法苗平野的。 细柳猛然一顿,她忽然想起此人方才说他的汉姓为苗,苗舒敖,苗平野……? 她紧盯住舒敖,眼底神光微动,疑窦忽起:“你和苗平野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大哥。” 舒敖喉头稍紧,神色复杂。 细柳原本清冷的眉目间浮出一份惊愕,她从未见过那位已经离世的右护法,因而亦不知他竟原是个苗地人,但若右护法与眼前此人真是亲兄弟,那么舒敖知道紫鳞山,知道玉海棠倒也不算奇怪了。 可隐隐的,细柳仍觉有些不对,再抬首对上舒敖的目光,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手覆上腰间短刀:“细柳刀已是紫鳞山之物,我绝不会给你。” “啊?” 舒敖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我不是要刀……” “那你说,” 细柳面容透着一种锋利的冷感:“你到底想做什么?” 舒敖满掌的细汗都要将那小瓷瓶捂热了,他迎向她冰冷不善的目光,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从哪里来?我……” “阿叔。” 忽然之间,巷口那片昏黑中银铃簌簌而响,一道清脆的声音落来。 舒敖高大的身躯一僵。 细柳抬眼,朦胧寒雾中,那浑身银饰的少女仅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笑吟吟的,目光与细柳一触,又忽然看向舒敖。 舒敖双肩忽然塌下去。 “雪花,你怎么来了?” 他怏怏道。 她走过来,身上银饰轻响:“大医找你回去吃腊肉鸡蛋面。” 舒敖跟大医一样喜欢吃腊肉,还喜欢就着鸡蛋面吃,这大半夜的,他摸了摸肚子,还真饿了。 雪花看了一眼舒敖手里的瓷瓶,她对细柳道:“姐姐,这是大医的好药,阿叔给你,你就收下吧。” 说着,她要去拿舒敖手里的瓷瓶,舒敖却立即往旁边挪了几步,躲开她的手,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东西硬塞进细柳手里。 雪花撇撇嘴。 舒敖看着细柳:“这药你千万要吃。” 说罢,他便立即转身往巷子口去了,雪花几步跟上去,一声一声地叫“阿叔”他也不理,只顾自己闷头往前跑。 渐渐的,银饰的清音消失了。 细柳瞥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片刻,她步入昏黑之中,出了巷子口,朝冷寂的街道上去。 舒敖从暗处显出身形,看着细柳越走越远的背影。 “阿叔怕我给她下蛊?” 雪花靠在墙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姐姐身上的东西可比我的毒虫厉害多了,它们才不敢靠近她呢。” 舒敖一言不发。 雪花看着他道:“阿叔,回去吧,吃腊肉鸡蛋面去,大医在等你。” 舒敖却如一道山廓半隐在这片晦暗的夜幕里,飞雪连天,眼见那道身影快要不见,他忽然张口,粗犷的嗓子扯出来一个连绵悠远的调子: “天地刚生下,相叠在一起,筷子戳不进,耗子住不下,虫虫压里头,水也不能流……” 异族古歌被他用生涩的汉话吟唱出来,在这片没有人烟的街道上,显得尤为深邃孤清。 细柳隐隐听见这道怪异的歌声,她忽然停步,隔着一片浓浓寒雾,漫天雪落,她朦胧看见那两道模糊的身廓。 “宵禁之时,何人乱吠?” 猛然一道中气十足的大喝声从另一头的街巷里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森冷整齐的步伐声隐约传来。 那是巡夜的队伍。 “阿叔我们快走!” 雪花连忙拉着舒敖往回走。 舒敖被她拽着膀子,一边走一边问:“雪花,什么是乱吠?” 他就出过一回苗地,平时也没认真学,好些汉话他还听不懂。 雪花不假思索:“就是狗叫。” 寒风呼啸,斜吹大雪,细柳回到府中,惊蛰与来福的屋子早灭了灯,她在廊上洗干净了手,又去浴房中就着冷水洗漱换衣过后,方才回到房中。 左肩中的银针总是刺得她不舒服,但今日所有的疲惫都在她躺下去的一瞬开始包裹她,仿佛她的手脚都像生了锈,桌上一盏灯烛在燃,她目光触及灯下那只舒敖强塞给她的瓷瓶。 伴随窗外风雪,她想起那道怪异的歌声。 他到底想说什么? 千头万绪如乱麻,细柳怀抱着心中怪异不知何时眼皮沉沉压下,她本有一副好像怎么都暖不热的身骨,但在朦胧中,她觉得自己好像更冷了。 像是被封冻在冰冷的水中好多年,水波在晃,点缀毛茸茸的渔灯,她挣扎着伸手,努力破开水波,水面之上乌篷小船晃动着,一只大掌伸来按下她的挣扎。 水声激荡,鳞波涌动。 她逐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冰冷的湖水包裹她的口鼻,她什么也看不见,在一片漆黑中下沉,再下沉。 但忽然间,好像有一双手猛然抓住她。 “天地刚生下,相叠在一起,筷子戳不进,耗子住不下,虫虫压里头,水也不能流……” 古老而神秘的异族歌谣轻轻缓缓,被一副实在不怎么样的粗犷嗓子反覆地低吟,竟然有一种神奇的生命力。 混沌当中,那歌声消弭,漆黑骤然被极致的白覆盖,有一个面容不清的小少年在那片茫茫雪意中朝她招手。 他抬起来的那只手腕上一道印记红如朱砂。 细柳骤然睁开眼,她一下坐起身,满满背是冷汗,她手脚虽然裹在被子里却仍如寒冰,她苍白着一张脸,胸口起伏,剧烈地喘息。 身患怪症,她并不能清晰地记得自己所有的梦境,大多时间醒来只隐隐留有一分印象,但这一分的印象也足够她暂且还记得起方才梦中的那道印记。 忽然间,它竟然与今日浮金河桥下,那食摊的油布棚中,那只扶过她的手腕骨内侧弯月红痕重合。 下一刻,细柳掀开被子,从枕边双刀底下抽出一张画像,赤足冲出屋外去。 风雪入廊,迎面如刺。 她几步下去踩踏积雪冲向院中那口圆缸。 月华单薄,而檐下灯笼光影如织,缸中清水漫溢,她一靠近,缸边堆积的一圈白雪落入缸中,薄冰微浮。 细柳一手敲碎浮冰,水面鳞波动,映出她的一张脸。 寒风吹动她手中那副画像,画上十岁女童的那副眉眼无一处不令人感到陌生,她怔怔地望着水面。 碎裂的浮冰切割着她的模样,拼凑着她的眉眼。 这时对面廊上房门忽然打开,惊蛰披上外衣出来就见细柳孤零零地站在那口圆缸前,他走近几步,只见她一只手湿润发红,水珠不断顺着她纤细的指骨滴落。 她没有穿外衣,只一身素白单裙,乌黑的长发凌乱,浅发被风吹乱在她苍白颊边,她那样一双眼分毫没有平日里那样亮如寒星,反而黑漆漆的,只有空洞茫然。 像个醒不来的梦中人。 惊蛰吃了一惊:“细柳,你在做什么呢?” 风吹纸动,细柳僵冷的手指微松,那幅画像被风吹起,飘飘摇摇。 细柳的目光随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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