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证与他之间静无一声,只听帘后建弘皇帝咳嗽,两人立即站起身来,这时建弘皇帝掀开帘子出来,他只穿了一身龙纹常服,整个人枯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那双眼睛却出奇的精神,连带他病久了的那副身骨也好似变得轻盈许多。 “老师坐吧。” 建弘皇帝对陆证说了声,随即又看向另一人,“郑鹜,你也坐。” 陆证与郑鹜两个都没说话,各自坐下来,只见建弘皇帝一撩衣摆在正中坐,桌上三碗热茶,缕缕烟动。 “故人重逢,二位却无话可说?” 建弘皇帝说着,看向郑鹜,“朕记得你从前还做过秋融那孩子的老师。” “是,” 郑鹜眉眼之间有种闲散惯了的清苦气,他垂眸道,“只是郑某懒怠,实在不堪为人师,七年前便已辞去教养阁老之孙的这桩事了。” 建弘皇帝来了点兴致,“怎么个懒怠法?” “说来惭愧,”郑鹜双掌撑在膝上,笑了笑道,“郑某有个惧寒的毛病,一到冬天,天若冷得厉害便起不来床,故而耽误了不少秋融的课业。” 建弘皇帝听了,不禁一笑:“你这老师果然不称职!” 他随即看向另一边的陆证:“老师,想不到你也有个看走眼的时候。” 陆证看着对面与帝王同坐一桌却依旧宠辱不惊的郑鹜,他徐徐开口,意味不清:“是啊。” 郑鹜对上陆证那双精神矍铄的眼,他依旧面若春风。 “好在秋融并未学得他老师的毛病,如今,已是个成才的孩子了。” 建弘皇帝端起来茶碗,他的茶与陆证、郑鹜二人不同,是一碗药茶,苦涩的余味长,茶的香味不够,但他面色不改地抿了几口下去:“足见老师对你孙儿的用心之深,而朕虽是天子,亦有这样一份用心想要交托给朕的儿子,可你们说,谁才担得起朕的这份心呢?” 此话一出,陆证与郑鹜二人立即起身欲跪,建弘皇帝眉眼未抬,却淡淡道:“老师不许跪。” 陆证微屈的膝盖一僵,他缓缓抬起头来,望见帝王枯瘦苍白的侧脸。 郑鹜却实打实地跪了下去。 “今日朕只打算与老师您说些掏心窝子的话,”建弘皇帝没管跪着的郑鹜,他又喝了口药茶,“朕也不过血肉之躯,寻常人家大小都有一分家业要交到子孙的手里,朕亦有一分家业,只不过是比他们大些,大得四海之境都囊括其间,所以,朕不能马虎啊……” 陆证沉默地听着,却在对上建弘皇帝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的刹那,他后颈竟然很快就冒出细微的寒刺来。 若是为了这份大燕皇朝的家业,论起来一个常理,建弘皇帝对他的肱骨谈及这些事本无什么奇怪,可为何……偏偏是郑鹜与他在这里。 郑鹜,一个什么官职也没有的草民之身,却在此间静听着皇帝这番夕阳迟暮的话。 “太医都说陛下龙体有好转的迹象,还望陛下不要过分忧心。” 陆证垂首说道。 建弘皇帝则盯着陆证斑白的鬓发,半晌才道:“好不好的,朕心里都清楚,老师老了,朕也是已经是副枯朽之躯了,您是为朕,为大燕天下熬的,朕则是在这皇位上坐的,您一路搀扶着朕到今日,累吗?” 陆证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几乎一紧,他面上却分毫未露,沉稳得仍如一座巍峨之山:“臣——甘之如饴。” 他不言累或不累,“甘之如饴”四字几乎有一瞬触碰到建弘皇帝的内心,他凹陷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建弘皇帝这样一副病躯,是被陆证亲手护到这皇位上的,在位十几年间,他的老师在他面前挡去了太多风雨,如他心中的一根定海神针。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根定海神针又成了一根扎在他心中的深刺? “老师,朕却累了。” 建弘皇帝叹息着说。 陆证浑身一震,他却不发一言,只是袖中的手蜷握起来,他余光看到郑鹜跪在那里,没有抬头,几乎纹丝未动,安静到仿佛这殿中就没有他这个人。 可他偏偏在这里,听着与他无关的话。 “朕曾听老师说过,” 建弘皇帝终于将目光落在郑鹜身上,云淡风轻地转了话锋,“郑鹜有大才,是个可用之人。” “朕如今要用他,老师以为如何?” 哺时风雪小了些,陆证直到此时方才从干元殿中出来,料峭的风一吹,他才发觉后颈湿了一片,宦官拿来披风,喊了两声“阁老”方才将他唤回神。 曹凤声亲自拿了伞来撑在陆证头上,陆证才自己系好披风,抬头瞥了一眼撑开的伞骨,再看向曹凤声,他忽然道:“曹山植,你也老了。” 冷不丁的这么一句话,却霎时令曹凤声一愣,眼睑竟然一酸。 他才要说些什么,却听身后殿门一开,郑鹜出来了,曹凤声顿时少了许多的情绪,陆证接了伞,他便转身往干元殿里去。 玉阶下风雪飞浮,整个紫禁城银装素裹,郑鹜没有撑伞,站在陆证的身边:“阁老,我还以为您会像束着您儿子那样,一辈子束着秋融。” “多亏了你,” 陆证在阶上看雪,而未看他,“将他教得过分从心。” “这不是您原来对他的期望吗?” 郑鹜看着身边这个比六七年前要更老,可这副身骨却老而弥坚的大燕首辅,“您希望他从心,自由,可惜身在陆家,无论做不做官,他都不能自由。” “我该谢你吗?” 陆证缓缓转过脸来,他盯住面前这个人,“这么多年,我不许他与你来往,他却始终不肯听我的。” 寒风鼓动郑鹜的衣袖,他垂下眼帘:“阁老,当年郑某功名尽失,还在牢狱里待过几年,本是一个声名狼藉之人,您却仍让我去做秋融的老师,您对我有恩,七年前辞去之后,我本不该再与秋融往来,可您最知道,他是个内心至纯的孩子,这些年,他有惑,有喜,有忧,皆愿寄信给我这个早已离京的老师,我心中不忍,与他传信,也算在四海之间看着他长大。” “但您放心,您若不想我见他,哪怕我在京,亦不会与他相见。” 陆证听了,冷笑一声,他深邃的目光在郑鹜的脸上掠过,他苍老的声音在风雪中落定:“郑凫渊,都不重要了。” 细柳今日要走,但在东厂这边却还没有个像样的由头,她入了宫便往司礼监的值房去,年轻的宦官一边领着她进去,一边恭谨地道,“督公还在干元殿伺候陛下呢,如今只有小曹掌印在里头,大人您进去等,也好暖暖身子。” 细柳没说话,走进去便见一堆宦官将那曹小荣簇拥在中间,来福正站在当中,也许是没料到细柳会在这个时候进宫,他看见细柳,便有些尴尬得不知道将一双眼睛往哪儿看。 细柳也没什么反应,曹小荣连忙将烤干了雪水的靴子穿上,一副笑脸迎向细柳,“这不是咱家的干妹妹吗?快上热茶来!” 细柳方才在椅子上坐下,一个宦官便奉上来一碗茶,那曹小荣凑近细柳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来找干爹的?” “是,我身上旧伤复发,想向义父告个假。” 细柳淡声道。 曹小荣将她上下一打量,清瘦成这样,脸色也不好,可不是病歪歪的么?他不由道:“你受的什么伤?严重吗?我这儿好些大补的东西,多送些给你,要不再让宫中太医给你瞧瞧?” 细柳摇头:“不必了,只是早年修习内劲不当所致,需要一些时日调息。” 曹小荣哪里懂武学上的什么内劲不内劲,他觉得有点玄乎,见细柳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精神实在不济,他暗自思虑了一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先休息半月吧,干爹那儿我替你去说。” “来福,你好好照顾我干妹妹。” 曹小荣又叮嘱起在旁边的胖宦官。 来福忙不迭点头:“奴婢晓得了。” 离开司礼监值房,来福抱了满怀的补品,那都是热情的曹小荣一定要塞给细柳的上好补品,外面风雪大,来福顶着迎面而来的雪粒子跟在细柳身后。 细柳原本该径直出宫的,走在长长的宫巷里却又忽然转了个弯,来福打小报告的时候正遇上细柳这件事本就让他心里虚,这会儿也不敢说话,只能一头雾水地跟着去。 长定宫中,一直在花若丹身边服侍的宫娥萍花进门便道:“小姐,前儿您在御花园救过的那个宫娥又来了。” 那日御花园里一个做洒扫的宫娥脚下滑,若不是遇上带着人出来透气的花若丹及时拉了她一把,那宫娥只怕就掉进冰湖里头去了。 那日湖上冰层很薄,摔进去哪里还能有个人呢? 那却是个极知道感恩的,一连几日,都送些自己的绣品来给花若丹。 今日是个绣着杜鹃的香囊,花若丹从萍花手中接来,瞧了两眼,淡淡一笑:“她的手巧,也有心。” 她指腹轻轻摸了一下锦袋上的杜鹃,里面有一个银镂空香囊球,淡雅的香味从中隐隐散出,她抬眸:“你取些点心给她,将我的汤婆子也给她,今日风雪大,让她回去吧。” “是。” 萍花出去了。 这偏殿里没留什么宫娥,有两个在门外站着,花若丹看了一眼她们的背影,随即从锦袋中取出来那颗银镂空香囊球,里面是固体的香料,她掰开香料,从中取出来一片薄韧的纸片。 她展开来看,纸片上并无一字,唯有一枝鲜红杜鹃。 她静默地看着,神情淡薄,唇角却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小姐。” 萍花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落来,花若丹立即将那纸片收拢在掌中,将银香囊合上,抬起头正见她进来。 “曹督公的那位义女来了。” 萍花怀里还抱着好些东西。 花若丹神光一动,她立即道:“还不快请她进来。” “那位大人说还有事做,这便要走,”萍花将怀里的东西抱过来,“这些都是她送给您用的。” 萍花话音才落,便见花若丹起身提着裙摆跑出去。 如今皇后正在安睡,宫人们洒扫也不敢有太大动静,他们看着那位向来秉持着闺秀礼仪的花小姐如一阵风跑出宫门去。 花若丹出了宫门,抬头望见飞浮雪花中,那道紫衣身影与一个身形胖胖的宦官渐远,她不敢在宫门前高呼,只追了上去。 细柳听见步履声,回过头便看见花若丹跑来。 她气喘吁吁,唤了声:“先生。” 来福被细柳看了一眼,他不得不缩着脖子退得远远的。 “你近来可好?” 细柳这才问花若丹道。 花若丹抿了一下唇:“谈不上什么好与不好的,入了宫,日子都一样。” “先生呢?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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