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了一下眉:“果真是因为这个?” “不敢欺瞒大人。” 细柳垂眸,遮去眼底冷意。 陈宗贤与玉海棠那样的疯女人打交道有几年了,他自然也清楚这细柳乃是紫鳞山中最得力的,身居左护法之位,这两年给他办事也算是没出过什么错。 一个不自由的杀手而已,怎会忽然之间跟他对着干呢? 陈宗贤有一刻眉心松了松,那点戒心虽说没有完全放下,但他却十分相信自己对玉海棠的控制,这个女子不也一样被玉海棠控制着么? 想到这里,陈宗贤神情便也缓和了一分,但想起江州老家,他脸色又有些沉:“此事暂且不提,这回玉海棠应该与你说得清楚,你即刻启程去江州。” “山主却未曾说是为了什么事。” 细柳说道。 “这个你先不必管,”陈宗贤站起身来,哪有半分病气,他双目晦暗,泛着冷光,“到了江州便去我家中,届时自会有人告诉你。” “是。” 细柳淡应一声,随即转过身要往外去,却听身后陈宗贤忽然道:“你去江州的事不要对惊蛰透露一个字。” “他年纪太小,不要什么事都让他掺合进去。” 细柳没回头,掀帘之际,风雪迎面。 出了陈府,细柳一路往回走,路上行人渐多,街边摊子上摆着不少红灯笼红剪纸之类的东西,人们不避风雪各自采办着自家的东西,此时细柳方才惊觉年关将至,她穿行其间,想起来方才陈宗贤的种种反应。 他似乎并没有将被刘三通咬出来的宋昌当回事,一个户部的小官而已,只怕也是陈宗贤早就算计好的,刘三通他们这些人行事并不周密,万一捅出篓子来,总要有个顶锅的。 宋昌就是那个顶锅的。 反倒是他暂时不肯吐露的那件事,似乎才真正触及到他敏感的神经,这趟江州之行,必定不简单。 路过浮金河,她回过神,抬眸之际目光在浮金河桥下那个食摊上掠过,此时正是吃早饭的时候,油布棚里挤满了人。 却没有昨日的那个人。 “细柳。” 伴随马车辘辘之声,一道清澈的声音忽然而至。 漫天雪意,细柳循声回过身,只见那身穿官服的少年在窗中朝她招手。 “你怎么不过来?” 陆雨梧看她站在那儿,半晌不动。 细柳定了定神走到马车旁去,再看一眼他身上绯红的官服:“你入宫了?” 陆雨梧颔首:“是,本想见圣上一面,但圣上龙体欠安,故而并未得见。” 随即他又道:“你上来,我送你回去。” 细柳侧过脸,见陆骧已经掀起来帘子,她一言不发,几步过去弯身入了马车中,才坐下,陆雨梧忽然递来一物,她下意识地接住,才发觉竟是个汤婆子。 她披霜带雪的,像个冰雪雕琢出的人,双掌骤然接触这样的暖意,仿佛有一瞬融化了点她眉目间的冷意,她抬眸之际,只见陆雨梧从怀中取出来一物递来。 “我本来正要去见你。” 他说。 细柳垂眼瞥一眼他手中的东西,正是此前她亲手交给他的紫麟山籍册的一枚残页,她眼中浮出一分莫名:“怎么了?” “陆骧,火折。” 陆雨梧唤道。 外头陆骧立即钻入帘子里来,取出来一只火折打开吹燃了火递到陆雨梧面前,陆雨梧则将那枚残页放在那焰光之上烘烤。 细柳不明所以:“你这是做什么?” 火光映在薄薄的纸片,在陆雨梧一双清澈的眼底明灭:“我记得你说紫鳞山的籍册做不了假,今日我却要告诉你,这满纸字句当中,却有一句是假的。” 细柳一怔,随即便见陆雨梧吹灭了火折,他双指捏着那片残页,指腹在那一行被烘烤得隐隐有些湿润发亮的字痕间摩挲而过,墨色沾染在他指间,而纸上“周盈时”三字已经模糊不清。 “胧江墨,不以水化,如漆如石,色浓而墨润,在纸上书写之后几乎立即干透,且与经年的陈墨无二,” 陆雨梧抬起眼来看她,“但若火烤,便会逼出其中水气,使其变得像刚书写上去的一样,除非年深日久,才能散去其中水气。” 细柳向来没有过多情绪的脸上浮出一分惊愕,她不禁对上陆雨梧的那双眼睛,澄明而漂亮。 他清如玉磬的声音清晰地落来: “细柳,紫鳞山主骗了你。”
第56章 冬至(三) 陆骧退出去,马车徐徐穿行于浓浓寒雾之间,外面杂声纷乱,细柳从陆雨梧手中接来单薄纸片,自窗外穿梭而来的光线忽明忽暗,照见纸上整齐墨迹当中唯有一行字显出湿润的亮色,手指一触,立即晕化。 细柳指节一紧,捏皱残片。 她知道胧江出好墨,寸墨即寸金,胧江每年出墨少,非寻常人家可以消受。 若这句关于周盈时的记载是假,那么当日山主说过的那番关于“同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可山主为何要在籍册上造假? 只是为了欺骗她?还是说…… 细柳抬眸盯住面前这个人,还是说,山主的目的不在她,而在陆雨梧? 可她又想不明白山主为何要骗他,更想不明白当初山主一再让他离陆雨梧远点的告诫。 这其中缘由饶人,而她仿佛是浩瀚暗潮中的一片叶子,难以自控。 “若紫鳞山人人都有籍册,” 陆雨梧与她相视,“那么你的呢?” “我没有。” 冬日寒风掠窗而来,吹开细柳耳边浅发,露出一道极浅的疤痕,她看向窗外,声音平淡:“我身患怪症,早忘了自己是如何去的紫鳞山,是山主救我,我方能活到现在。” 陆雨梧深深地看着她,她那样一双眼看似凝结着寒冰的湖面,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底下封冻着的湖水暗自汹涌:“那你不好奇吗?” 细柳眼睫微动,视线忽然落回他身上。 他的官服是冬日里最鲜亮的颜色,衬得他襟口洁白,一副骨相清隽无暇,好像他的那双眼有一瞬破开她无情的表象之下,一片空茫的底色。 “我要好奇什么?” 她说。 陆雨梧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外头陆骧道:“细柳姑娘,到了。” 下一刻,他看着细柳起身,将那一个汤婆子放到座上,弯身掀帘,下车前顿了下身形,道:“我会帮你再查。” 寒风斜吹雪花入内,陆雨梧抬眼,立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细柳一顿,回过头来,帘外飘飞的雪意更衬她眉目严寒,乌黑髻边一支簪银叶流苏轻晃,发出轻微的声响。 可她太清瘦了,不像个血肉做的人。 陆雨梧想起之前她因找籍册而受过的伤,他看着她肩头的白雪,心头像是被什么摁了一下,不忍道:“此事你姑且装作不知,不要去问玉海棠,我会想办法查清。” 细柳与他相视一瞬,她轻轻颔首便算作回应。 下了马车,细柳踩着阶上薄雪要朝门里去,却听身后陆骧唤了声,她回过身,只见陆雨梧撩开窗边的帘子,望着她道:“有样东西忘了给你。” 大雪弥漫,细柳走了过去,陆雨梧从中递出来一个红漆八宝盒:“府里做的,给你和惊蛰他们吃。” 细柳才接了过来,便听他又道:“明日你忙吗?不忙的话,我请你去天颂居吃饭,那里的鸭子做得最好,刘三通的这件事上,我该谢你。” 他的声音沁润着雪气,清亮好听。 从昨夜到此刻,细柳满脑子都是理不清的乱麻,手中揉皱的籍册残页的棱角还刺着她的手掌,她抬起眼:“不必了,今日我便要出京。” 陆雨梧一怔:“出京?你要去哪儿?” 细柳看他一眼,简短道:“江州。” 说罢,她转身上阶,朝大门里去。 陆雨梧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片刻,他仰起脸,这间宅子是曹凤声赐给细柳的,门楣之上却并无一匾,因为它如今的主人无名亦无姓。 这几日雪重,户部侍郎王固一大早就被内阁小楼房檐上掉下来的冰溜子砸中了脑袋,负责洒扫此处的宫人们慌里慌张地扫雪,除冰溜子,内内外外都忙得紧。 “这冰溜子有点过于刁钻了。” 吏部侍郎冯玉典瞧见那王固头上缠了一圈儿细布都快戴不上官帽了,他忍笑忍得十分难受,嘴角死命地想往下划拉出个痛惜同僚的弧度,却还是被王固一眼看出来隐隐上扬的端倪。 王固也顾不得骂宫人了,一手扶着脑袋怒瞪冯玉典:“我看下一个就砸你!” “哎你怎么说话呢……” 冯玉典正准备说道说道,礼部尚书蒋牧从外头进来了,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一边唤冯玉典道:“秉仪,王大人今日遇此无妄之灾,你少说几句,别吵得人耳朵疼。” 冯玉典见蒋牧一个人回来,便道:“陆阁老呢?” “圣上今天早上精神头又好了些,问完护龙寺中事,便留陆阁老在干元殿中多说几句,我不便听,便先回来了。” 蒋牧几步过来,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 建弘皇帝这病近来挺让人摸不着头脑,因为这两年他病得更重,内阁里这么几位阁臣,只有首辅陆证,次辅陈宗贤还有蒋牧他们能多见几回皇帝,冯玉典今年就只见过一两回而已,原本听说近些天建弘皇帝身体渐好了,人有精神了,哪里想到昨儿夜里又连夜请了苗地的大医入宫,这才一夜过去,皇帝就又好些了。 难道那大医真有些神秘的本事? “陆阁老不在,陈次辅告假,”冯玉典看了眼一直坐在一边不发一言的刑部尚书胡伯良,又去看脑袋上缠满细布的王固,“只咱们这几个,这宋昌的事,怎么议?” “看我干嘛?” 王固挨了一记冰溜子,脸色有点不好,这会儿一手扶着脑袋,神情平淡道,“一个官儿不大,心却大的糊涂东西,为了匠人村分给他的那么点好处便起了这样的心思,该如何办,便如何办。” 王固心里不痛快极了,陈次辅不在,这屋子里有两个见天地跟着首辅陆证的,还有一个闷头闷脑谁都不亲的胡伯良,虽说宋昌这事不大,死了个流民而已嘛,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宋昌一个人的罪过,一颗棋子而已,但他实在讨厌冯玉典这个家伙,说话绵里藏针的,什么德行。 内阁里哪怕没有首辅与次辅在,也终究要一刻不停地运转起来,而干元殿中此时屏退了所有宫人,连曹凤声都退了出去。 一张桌前,陆证正襟危坐,而在他的对面则是一个年约五十余岁的人,鬓边不过零星几根白发,眉目犹有几分年轻时的风姿,一副儒雅超逸的气质,与陆证身上的官服不同,他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棉布袍,髻间一支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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