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抬头,袖子里钻出来一尾银蛇,那蛇脑袋一双幽绿的眼睛瞅着惊蛰,很快顺着他的臂膀爬上他的脑袋,惊蛰惊恐地看着蛇信子吐了又吐,而那雪花笑眯眯道:“你说错了,是它的一个朋友咬的,你最好不要乱动,否则,它也会咬你的。” 伤口清理了多久,惊蛰的破锣嗓子就嗷嗷叫了多久,舒敖才洗干净手就立马掏了掏耳朵:“小娃娃你不知道你现在喉咙声音很难听吗?我在家帮族老杀猪,猪都没你叫得惨。” 惊蛰的脸本来是苍白的,听了他这番话气得又红又青,他却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了,浑身像是被冷汗浸透,剧烈的疼痛令他不自知地颤抖,嘴巴咬着被子角,闷声不吭。 雪花帮着细柳给他上药,舒敖过来将他扶起来,方便细柳给他缠上细布,一个小小少年的这副身躯,被细布缠了个七七八八,他垂着眼帘,满额都是汗,雪花看着他,忽然掏出来一块帕子给他擦了一下。 惊蛰一下抬眼,看见她手腕上纤细漂亮的银镯子,当中穿了几只铃铛,会随着她的动作而轻响,她那块蓝布帕子上绣着一朵小花。 “这是蝴蝶花,我们苗人最喜欢蝴蝶了。” 雪花对他说,“这是我阿妈绣的。” 惊蛰没有理她,他仍对自己屁股无辜被咬的事耿耿于怀,何况她的蛇还在他脑袋上趴着,时不时地吐着信子,冰凉的蛇尾尖甚至拂过他的脸庞。 天还没亮,宵禁没除,上街买药是不可能,但大医那里备着各类的药材,雪花便与舒敖出门去槐花巷找大医配一些镇痛止血的药回来煎。 好在雪花走前终于是将那一尾银蛇收了回去,惊蛰浑身松懈下来,在剧痛中昏昏欲睡。 “惊蛰。” 朦胧中,他听见细柳的声音:“你到底为什么要闯龙像洞?” 惊蛰猛然将自己的意识从浑噩中拔出,他抬起眼帘,细柳洗干净了手,没有在看他,水珠一颗颗从手指尖滴落铜盆中,她又道:“你明知道山主的脾气,你那么怕她,却还敢犯她的忌讳,你是不要命了吗?” “我……” 惊蛰抿了一下干裂的唇,好一会儿才又出声:“我最近知道了点消息,想去龙像洞里找找看到底有没有关于我爹的记录。” 细柳眉峰微动,转过脸来:“那你找到什么了吗?” “最上面的那层我上不去,”惊蛰摇头,他垂着眼帘,“紫鳞山的帆子遍布四海,我入紫鳞山之初,就是希望借助那些帆子找到那个杀我爹的凶手,可是几年了,山主什么也不对我说。” 他的手紧紧攥住被子的边角,仿佛在强忍什么,声音却好似没什么异样,他甚至“啧”了一声,嘟囔着:“我看你闯龙像洞都没事,我这不就大着胆子去闯了一回,哪晓得这一去就差点被打死在沉蛟池里,你到底是左护法大人,山主才不会对我容情呢。” 细柳闻言,像是怔了一瞬,她看着趴在床上的惊蛰:“山主若不对你容情,你如今已是个死人了。” 惊蛰却好一会儿都不说话,细柳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出去,却听他忽然哑声道:“可以给我看看你的细柳刀吗?” 细柳步履一顿,再度看向榻上那少年,她却是什么也没说,走到床前去,“噌”的一声将一双短刀抽出,递向他。 惊蛰没有接过,他只是看着那一双刀锋,形如柳叶,犹泛寒光,慢慢的,惊蛰伸出一根手指,轻触刀刃,很短暂地一下,却也划破了他的指腹,很快血珠冒出来,沾在刃上。 “这样薄的刀口,却可以那么锋利。” 惊蛰忽然说道。 细柳拧了一下眉,迅速收回双刀,一双眼审视起惊蛰,他才十四,并不能很好地隐藏自己的情绪,细柳几乎是看着他硬生生压下什么,很快避开她的目光,下巴抵在软枕上,闷声闷气地说:“我很疼,也很困,不想跟你说话了。” 宵禁解除,淡薄的日光很快铺满整个燕京城,沉重的城门被守城的兵士打开不久,从建安来的一行人马缓缓入城。 皇子车驾在前,百姓俱避让道旁,不敢直视,姜寰入了宫便直奔干元殿,曹凤声亲自出来迎接,只见姜寰风尘仆仆,下巴一层青黑的须子也顾不得剃,他一把抓住曹凤声的手臂:“父皇龙体如何?” 曹凤声低首:“殿下进去吧,陛下正等您呢。” 姜寰只好快步进了殿里,迎面是沉积已久的苦涩药味,熏得他有点想呕,但他生生忍了下来,隔着帘子,他隐约望见躺在龙榻上的人,他双膝一屈,跪了下去:“父皇!儿子回来看您了,您还好吗?” 宦官们将帘子拉开来,建弘皇帝垂着眼看向那个跪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他适时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裹满泪意,蓄起来的胡须几乎占据他半张脸,建弘皇帝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他喉咙动了动,恍惚脱口:“……显儿?” “父皇?” 姜寰双膝在地砖上往前挪了数步,“父皇,是儿臣,儿臣回来看您了……” 建弘皇帝像是反应了一会儿,看清凑到面前的这张脸,明明是相似的眉眼,近看却又没那么像了,他咳嗽了一声:“是寰儿啊。” 姜寰眼睑里有泪淌下来,他俯身磕头,哽咽道:“儿臣是因为您病重才回来的,若可以,儿臣希望您身体康健,哪怕儿臣一辈子都待在建安高墙里……那样,那样儿臣也甘愿!” “何必说这些。” 建弘皇帝看他半晌:“朕没几天了,这辈子也没几个子嗣,就你们兄弟三个,显儿先朕一步去了,就剩下你和变儿,朕走之前,总想再看看你们兄弟两个。” “父皇……” 姜寰几乎泣不成声。 “好歹是朕的儿子,你怎么哭得像个女人似的?”建弘皇帝扯了扯苍白的唇,“朕还没死,你别没出息,再过两日,你可知道是什么日子?” “是太子的忌辰。” 姜寰吸了吸鼻子,“儿臣不敢忘记兄长的忌辰。” 建弘皇帝看着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另一个早逝的骨肉,那是他悉心教导,寄予厚望的儿子,可是他死了,连带着建弘皇帝所有的殷切用心也一块儿死绝了。 建弘皇帝闭了闭眼,缓缓道: “到时,咱们都到明园去。” 明园是当今燕京第一园林,乃皇家私有,它几乎吸收了桂平与白苹之乡所有园林长处,其造景之工,可谓冠绝天下,但世人只闻其名,却少有能踏足其中者。 据说太子在世之时犹爱此园,常住其中,得片刻清闲之乐,太子薨逝后,建弘皇帝着太常寺每年此时在明园办太子忌辰,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可随皇帝入园祭奠。 “自我入东厂,每年此时都在这内门守着,却从来没有见过园子里到底是什么样,”趁着刚核对完一批官员的身份,放了他们进去,此时后头没再有什么人来,李百户便在细柳旁边叽叽喳喳,“都说这是天下第一园,里面好看着呢,好像还有个茏园,不过那是私人的,根本没有这园子大……” “茏园?” 细柳敏锐地抓住这两字。 “大人您听过?” 李百户歪头看她。 “只是觉得有点耳熟,有什么来头吗?” 细柳问道。 李百户看了一眼守在内门两边的手下人,凑到细柳边上,低声道:“我跟您说啊,那茏园原本是一位姓周的大人的私产,听说也是顶好的园子,只是比这明园小了很多罢了,内里乾坤却也大着呢!只因那姓周的大人本是一把治园的好手,明园和茏园都是出自他手,都说整个大燕找不出第二个比他会造园子的人,只是可惜……” 李百户小声叹了口气:“那周大人犯了事,全家都死绝了,如今茏园虽在,却不知落在了谁的手里。” 不必李百户明说,细柳心中已然清楚那位姓周的大人究竟是谁,她没有说话,心中却莫名有一些异样。 明园外守着禁军,内门里又有东厂与知鉴司两方人马围护得如铁桶一般,所有进入明园的官员都要经过东厂核验身份,此时日光渐盛,官员们都进去得差不多了,细柳得了清闲,却又生出些无聊。 她倚在一片扶疏花木间,摸了摸衣襟,碰到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瞧,是那只丑兔子,兔子丑虽,玉料却在淡薄的日光底下晶莹剔透。 摸了摸兔子耳朵,细柳百无聊赖,干脆拿在手里抛着玩。 “大人哪里来的这东西?瞧着水头好极了!”看那东西落回她手掌,李百户认真端详了一下它的样子,又“嘶”了一声,“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这雕的什么玩意儿?” “兔子。” 细柳说着,看向他,“你还懂玉石?” 李百户嘿嘿一笑:“略懂,略懂,家中媳妇儿就喜欢这些,我也算耳濡目染了,不过大人您这玉料给雕成这样……实在有点惨不忍睹了。” “是吗?” 细柳将玉兔拿在手中看了看:“我可能习惯了,越看越顺眼。” 话落,细柳察觉到一阵渐近的步履声,抬首只见陆证穿着官服,与几位阁臣同行,在他们后面,则是同样身着官服的陆雨梧。 李百户见此,立即退回到内门边,不敢多看。 察觉陆证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那只玉兔,细柳一瞬收拢手掌,待他走近,她低首作揖:“陆阁老。” 陆证朝身边的蒋牧点了点头,蒋牧当即便与其他几位阁臣一同往内门去,那王固走在最后头,自陈宗贤致仕,他便像根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到不行。 “细柳姑娘不要多礼了。” 陆证虚扶了细柳一把,又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的脸,不知为何,他仿佛怔了一瞬,却又不知那么一点微末异样从哪里来。 “听说你受了伤,怎么还没好就出来办差?” 陆证常是肃正的,此时语气里却有一分温和,细柳不明白这分温和从何而来,她开口道:“多谢陆阁老关心,我并无大碍。” 她有没有大碍,陆证哪里看不出来,一个姑娘家,脸苍白得不像话,还那么清瘦,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孙儿,也苍白着一张脸,身上的伤也没好全。 “这话也许有些冒昧,” 陆证瞧了一眼她捏在手中的玉兔,“但我还是想问,姑娘可有婚配?” 细柳一愣,她发觉陆证的视线,玉兔冰凉的温度浸透她的掌心,她仿佛明白了点什么,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祖父。” 陆雨梧忽然出声。 陆证看了他一眼,却再度注视着细柳,老神在在:“有吗?” “……没有。” 细柳答。 陆证闻言,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只朝她点了点头,接着便双手背在身后,朝内门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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