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寰一行人往连廊那边去了,姜变回过头来,看向陆雨梧,关切道:“秋融,你没事吧?” 方才姜寰的手正好按在陆雨梧受伤的肩上。 陆雨梧摇了摇头:“没事。” 姜变松了口气,他还要赶去松林堂,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朝花若丹轻轻颔首,随即便领着李酉等人走了。 “不是还要去檀风阁?” 陆雨梧触及细柳的目光,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花若丹,“快去吧,娘娘那边不好耽搁。” 细柳看向桌上那只空空的酒杯,她本是想说些什么的,可是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没了旁人在侧,花若丹握紧了细柳的手,跟她一块儿走上湖桥:“萍花说走后面去檀风阁近些,哪知道二殿下在这里……幸好你们来了。” 细柳有点心不在焉的,没听清楚她说了什么,来福缩在桥边,朝她招手,方才那会儿他就没敢跟着细柳去,看着她好端端地回来才松了口气。 细柳却没理他,回过头,岸边杨柳抽芽,抱厦里那衣袍绯红的少年还在,他坐在廊椅上背对着她,一手扶了扶肩。 花若丹随着她回过头,亦见这一幕:“先生,你不必跟我去檀风阁了。” 细柳闻言,望向她。 花若丹抿唇笑了一下,指了指桥边那个圆滚滚的宦官来福:“就让他随我去好了。” 说着,她松开细柳的手,领着萍花等人往桥下去了。 细柳独立在石拱桥上,看着底下来福忙不迭地跟着花若丹她们去,还不忘回过头来给她打招呼。 姜寰的确碰到了陆雨梧的伤处,他扶着肩在廊椅上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却听见一阵步履声临近,明园中不允许官员的家仆进入,不是陆骧,不是任何人,只听银链碰撞的声音他就辨得清。 抬起头,黛紫的衣摆微荡,那女子身形清瘦高挑,纤细的腰间银色的腰链轻响,她拥有一张苍白的脸,日暮夕阳落在她清冷的眉目。 “走吗?” 她问。 “走。” 陆雨梧站起身。 两人并肩,穿过湖桥,细柳寻了来时的那条小径,道旁种满碧绿的竹子,早春的风一吹,竹林中簌簌而动。 也许是这里没什么人走动,此处没有石灯,更不会有宫人来此添灯,夕阳的余晖渐弱,快埋没在这片林荫里,细柳忽然出声:“这是我第一次来明园。” 她的声音在这样幽静的小径上显得很清晰:“可是很奇怪,我总有一种曾经来过的错觉。” 身边人蓦地停步。 细柳也停下来,转过脸看向他:“就连这条小径,来过明园几回的来福不知道,我却信马由缰,误打误撞地找到这里,我要去听涛轩,它便真的通往听涛轩。” “是吗?” 少年绯红的衣袍沾染夕阳最后的光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静:“真是好巧。” 细柳却盯住他:“只是巧吗?” 陆雨梧那张面容看起来很平静,细柳觉得他的那双眼睛里盛着天底下最幽静澄明的水波,浓而长的睫毛轻轻垂下去,他平淡地错开视线:“不然,还有什么?” 细柳看他片刻,什么也没说,这条小径不算长,却也不算太短,竹林风动,二人并肩前行又无话说,忽然间,她发觉身边的人步履忽然有些迟缓,几步之间猛地踉跄,细柳及时伸出一只手扶住他。 手掌接触他腕骨皮肤,温度竟然滚烫。 “陆雨梧?” 细柳唤了一声。 他仿佛有点茫然:“嗯?”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这一个单音有点低哑,天色昏暗许多,细柳见道旁有一块石头,她立即将他扶着坐下来,俯身问他:“你怎么了?” 细柳方才松开他的手腕,却忽然被他反握住手,他掌心的温度灼人,细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却指骨用力,攥得更狠。 这样近的距离,她发觉他的呼吸声有点重,忽然间,陆雨梧抬起脸来,原本苍白的脸色竟呈出一种不太正常的薄红,连带着他的唇也变得红润。 陆雨梧的呼吸渐渐更加急促,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但细柳发现,那似乎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此刻的不正常,而是一种愤怒。 他在愤怒。 “陆雨……” 细柳俯身才张口,猛然间,他攥着她的手用力一拽,她骤然撞入他怀中,隐约幽冷的香味袭来,他一只手按住她后颈的刹那,毫无预兆,他的唇贴来。 细柳脑中轰然。 簌簌风动,竹叶飘落,他贴着她后颈的掌心太热了,攥着她的那只手也是,唇上重碾,他滚烫的呼吸迎面,细柳感觉到他的手指贴着她手背皮肤好似难耐地摩挲。 细柳猛然回神,她几乎是本能地收紧唇齿咬了他一口。 唇上的痛意唤回陆雨梧片刻神清,他呼吸一滞,满目惊愕,一下推开她,如同不小心沾惹凡俗,沉沦欲望,却又很快狠狠剥除它们的道者,他下颌紧绷,竭力隐忍,红润的唇上一点血珠冒出,他抬眸望了细柳一眼,一张面容更红,声音更哑:“对不起,改日……再向你赔罪。” 他几乎是踉跄起身,背影惊慌失措。 天刚擦黑,细柳与来福两个回到府中,舒敖一见她,就上前来叽叽喳喳问她今天身体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细柳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直直地往房里去。 “你不吃药,我就放蛇。” 雪花双手抱臂说道。 惊蛰趴在床上一听这话,他瞪了雪花一眼:“你敢!我……” 话还没说完,他看见细柳走了进来。 细柳对上他的目光,脚下一顿,迷茫了一瞬,惊蛰有点不明所以,喊她:“细柳,你回来啦。” “嗯。” 细柳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惊蛰有点摸不着头脑:“她这是怎么了?” 来福站在门边,看细柳推开她的房门进去,这才回过头来,小声说:“可能就是单纯地走错屋了,大人回来这一路都好像有点……嗯,恍惚,我说啥她都听不着。” 雪花和舒敖原本是不信的,直到细柳夜里沐浴忘了洗头发,雪花提醒了一声,她才“哦”了一声,又钻回浴房里去洗头发。 出来又没冲干净皂角水。 如此便又回去冲洗了一遍。 这样折腾一番都半夜了,细柳才躺上床,外面月明星稀,风声阵阵,她睁着眼许久,回想着听涛轩抱厦里的那杯酒。 姜寰的目的是花若丹。 若她没有碰掉那杯酒的话。 那第二杯,则是姜寰对她的捉弄,若……陆雨梧没有替她喝下去的话。 正值早春,外面还没有什么虫声,细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许是忘了喝虫茶,她又开始做梦。 梦中模糊,隐约可辨是个好时节。 一道圆月般的窗外,是蓊郁的花木,园中有蝶翩翩,一派春花正盛,她有一副很小很小的躯体,被一个面容不清的男人抱在怀中,他指着面前那张书案上,说:“你爹这辈子没几个爱好,这个园子算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成就了,很快,今年秋天它就要建成了,到时候,爹带你去看看。” “世叔,我也要去。” 忽然间,那样一道稚嫩的,略带哽咽的声音落来。 原来案边还有个小孩,他才五六岁的年纪,不知道为什么眼睑都是泪,他拥有雪白的皮肤,梳起来乌黑的发髻,看起来可爱极了。 “好,都去。” 她听见父亲隐含笑意的声音,像是又叹了口气:“你老师又偷懒了?” 那个小孩儿“嗯”了一声:“他说这几天外面花粉多,身上很痒,不能安坐,还不如睡觉。” “你为什么不换个老师?”她一下子从父亲的膝上下去,走到他面前,“他总连累你挨打。” “不行的。” 小孩儿吸吸鼻子,“一日为师,终身是师。” 她听不懂,但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嘴上有点嫌弃:“那你也不要总哭啊,挨戒尺算什么,我爹打我我都不哭的。” 这么说着,她却还是掏出自己的小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擦了一把:“别哭了,我想吃八宝鸭,你吃吗?” “吃。” 他说。 忽然间,所有画面尽陨,转瞬化为幽暗的林间小径,伴随风声竹叶飞落,那少年衣袍如绯,他气息炙热的吻落来。 细柳猛然睁眼,一下坐起身来。 梦中所有几乎在她睁眼的刹那模糊殆尽,她知道自己也许是做梦了,却什么也记不清,遍寻记忆,唯有最后的那个吻。 窗外月色照来。 昏暗中,细柳轻轻喘息,半晌,她手指轻碰嘴唇。
第76章 大寒(五) 夜风吹松动,一道圆窗映月,冷淡的月辉无声铺陈窗棂,房中无烛,晦暗的一片浓影里,那少年衣衫凌乱,紧扣床沿的手指节泛白,手背冷白的皮肤底下青筋分缕暴起,他的脊背犹如紧绷的一张弓,月影照他乌浓长发宛如绸缎,凌乱披散,汗珠顺着他额角滑落,隐没于修长颈项,沾湿洁白的衣襟。 “小陆大人,奴婢给您送水来了。” 外面忽有宦官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 好一会儿,门外的宦官才听见里面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进来。” 几个宦官不敢耽搁,连忙将浴桶抬入房中放下来,隔着一道帘子,他们辨不清内室里的境况,一名宦官小心开口:“大人,可要奴婢点灯?” “不必。” 帘内那道声音越发得哑:“出去。” 原本宦官还有心提醒春寒之时,冷水沐浴恐怕伤寒,可听见这一声,他哪还敢多说什么话?连忙招来几人,一块儿出去了。 房中寂静下来,陆雨梧的气息越发深重滚烫,好像一团浊气在胸,他有种喘息不能的错觉,他竭力维持着神志,赤足下榻。 他一边掀开帘子出去,一边脱下来那身绯红的官服,内袍雪白,几乎被汗湿,他手指勾开衣带,最后一道结却怎么也解不开,他呼吸稍急,手上动作越快,那绳结却像是在跟他作对,他拧起眉头,冷白的面容仿佛点染烟霞,无端生出一股烦躁。 衣襟松散,衣袍还半挂身上,他踉跄几步到了浴桶前,一下子倒了进去,漫出来的水溅了一地,单薄的衣袍湿透了,紧贴着他的皮肤,陆雨梧仿佛此时才从这种透骨的冷意当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湿润的皮肤被浸着春寒的水逼退了些许薄红,透着冷感的白。 他一只手往后顺了一下湿润的长发,水声滴滴答答,他低垂眼睫,呼吸渐缓,很长一段时间,他在黑暗中静默不动,仿佛从容地掌握着自己的欲望,冷眼看着它,碾碎它。 夜半三更,姜变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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