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珏应声离开了他的雪人,不用顾云修吩咐,熟练地抓住青莲的胳膊,反拧着将人推出院外。 青莲懵怔着被推了出去,又被门口的两个侍卫丢到了宫道上。 虞微心惊肉跳地站在台阶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知顾云修为何突然发火,更不知自己是不是该主动滚出去,免得如青莲那般难堪。 她踌躇了片刻,余光瞥见墨珏又回去继续堆他的雪人了。并没有要把她赶走的意思。 虞微有一点懵。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手指无措地搓弄着衣料,心里想着该不该说些什么来打破眼下的尴尬。 顾云修比她先一步开了口。他淡声说:“进来。” 他把门又推开一点儿,没有等虞微,转身进了屋。 虞微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几乎跳出嗓子眼。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顺从地步上台阶,忐忑不安地进了顾云修的卧房。 房内燃着温暖舒适的檀香,地龙烧的正好,暖洋洋的。顾云修坐在案几后,视线落在虞微身上。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侧过身,食指敲了敲一旁的窗户。 墨珏很快进来。顾云修低声吩咐了几句,他又躬身退出去。 屋里重新只剩下虞微和顾云修二人。 虞微的指尖蜷进掌心,蹭着湿淋淋的汗。她不断安慰自己没事的,她已经是奴婢之身,伺候谁都是一样的。 可掌心的汗却越来越多。 一定是因为这屋子里太热了。 虞微正心神不宁地安慰着自己,顾云修忽然开口:“过来。”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应了声“是”,小心地走过去。红檀案几上摆着几卷摊开的书册。顾云修垂下手,在案几下虞微看不到的地方卸下左手戴着的玉指环,又戴到右手上去。 虞微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了步。他的案几下铺着一块很大的波斯绒毯,雪白柔软,一看便知用料昂贵。她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沾满雪污的鞋子,没有再往前走。 她怕弄脏了他的毯子。 顾云修抚弄着指上的玉环,抬眼看向离他仍隔着两步远的虞微。似是有些不满,他蹙了一下眉,说:“过来些。” 虞微僵在原地没有动。 顾云修看她一眼,左手离开指环,轻轻叩了一下桌面。他耐着性子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过来坐。” 他的声音慢而平和,在虞微听来却更像是动怒的前兆。有青莲的例子在先,她知晓顾云修的耐心有限。她不想惹怒他,只得小心地提起一点裙摆,在那方雪白的绒毯上跪坐下来。 离的近了,她才看清那张红檀案几的一角竟摆着一盏人骨做成的烛台。白骨森森,中间却放着红艳的烛。分不清是丧还是喜,红白相称,诡异至极。 虞微的心口突突跳着,她强忍着心里的恐惧,移开视线来不让自己去看那盏人骨烛台。 她还是无法把昔日干净隽秀的少年和如今人人畏惧的帝师大人当作同一个人。 顾云修察觉到她眸中情绪的变化,浅浅扫了那烛台一眼。他慢悠悠地捻起里头的红烛,随手丢了,又将剩下的骨头架子拿在手里把玩着。良久,他挪过一旁摆着的鎏金雀纹香炉,随手把骨架扔进去。修长的指懒散地拨了几下炉中香灰,盖住了那盏他特地请了工匠打磨的精巧烛台。 顾云修拿过案几上的雪帕擦了擦手,抬起眼来。 “何时入宫的?”他问。 “三个月前。”虞微垂着眼答。 三个月前。恰是他离宫前往怀勒之时。 这些日子,顾云修不是没有派人寻过虞微的下落。他起初是从太后那里得知新帝将虞家女眷全部贬为官奴,便询问太后那些女眷都贬去了何处。后来才知,虞家几个女儿竟卷了些金银细软从府中逃跑了。 他没能找到虞微,只能心事重重地踏上去怀勒的路。 顾云修的眉头慢慢拧起。他知晓逃跑的宫婢被抓回来是什么样的下场,更何况她是虞家之女。 她必定受了不少苦。 虞微静静跪坐着,腰背挺的笔直,头却恭谨地低着。 昔日长安城中最尊贵的名门之女,何时对旁人低过头? 顾云修的眉头越蹙越深。 他不喜欢看见虞微这副样子。他烦躁地伸出手,长臂越过桌案,指尖抵住虞微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屋里温暖如春,顾云修的手却冷的厉害。他指腹冰凉的温度落下来,虞微仿佛被刺了一下。她望着顾云修漆黑的眸,心中五味杂陈。故人相见,本该欣喜,可此刻她的心中只有难堪。 她只能垂眸看向别处,不去看顾云修眼中映出的、那个穿着宫女衣裳的虞微。 顾云修端详着面前虞微的脸。她太瘦了,瘦的无需用力就能摸到骨头。他以前从未见过虞微打扮得这样朴素。朴素的过分,却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他心口忽地有些酸,慢慢松开了手。 虞微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脊背笔直不曾弯。她一向聪慧,宫里的规矩学的也快。只是宫里的嬷嬷教导她行礼时要屈膝弯背,她学会了,却从未照做。 一只黑鸟不知从哪儿飞来,停在窗外覆着雪的梅花枝上,惊落一层雪沫。房内寂静无声,只余鸟儿的几声清啼。顾云修沉默着,从她恭谨垂眸的姿态里,他慢慢品出了一点疏离和陌生。 她不认识他了么? 承蒙虞微收留,他当年才不至冻死在那场长安城百年难遇的大雪里。他在虞府小院中住了一月有余,为了不再给虞微添麻烦,他悄悄离开未曾知会她。 谁能想到,如今一见,竟是这般情景。 顾云修心中笃定虞微绝不会忘了他。她记性那样好,连府中小厮婢女的名姓都能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忘了他呢? 心头忽然卷起一阵无名躁火,他拿起搁在一旁的笔,胡乱蘸了些墨,啪地撂在虞微面前。 他冷声:“写。” 虞微懵懵地抬起头:“写什么?” “我的表字。”顾云修盯着她的眼睛,语调听不出喜怒。 虞微僵了一瞬,不自然地去拿搁在桌上的笔。上好的狼毫吸饱了墨,浓郁的墨汁不小心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顾云修懒散的语调让她心惊,她颤颤地握着笔,心想若是她写不出来,顾云修会不会杀了她?
第五章 ◎“你怕我?”◎ 虞微咬着牙,努力让手腕平稳一些。她撑着身体坐起来,踌躇着在纸上落了笔。 ——是“亭松”二字。 那时是雪后初晴的天,她与顾云修坐在虞府后院的石桌旁饮酒赏雪。她问及他表字,他道父母未读过书不曾取。 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落在雪上,四四方方的小院里静的只能听见鸦雀啼鸣。她喝了一点酒,有些醉了,便也顾不得那些取表字的规矩,灿灿笑着对他说:“‘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不如就叫亭松可好?”[1] 漆黑的墨在雪白的纸面上溢开,蜿蜒成娟秀的笔画。虞微停下笔,望着最后那个写歪了的松字一点,眉头轻蹙。 许久不曾写字作画,她的手腕已经不稳。虞微恍惚记起冯巳不止一次赞她天资卓绝,妙手丹青。甚至有人以万两黄金为筹求她作画。可如今,她竟连笔都拿不稳了。 笔尖的墨凝在一起,啪嗒一声砸在纸上。虞微慌忙将笔搭回砚台上。可那滴墨已经结结实实地洇进了纸里,顺着那松字一点的外缘,一点一点地在纸纹里流动。 虞微双手局促地放在膝上,有些不安。她偷偷地瞟了一眼顾云修,见他没什么表情,才稍稍放下心来。 顿了顿,她启唇,轻声说:“奴婢写好了。” 顾云修原本正撑着下颌饶有兴致地看她写字,见她开口,他便伸手将那张纸扯到面前,不紧不慢地旋了个方向。 嗯,确实是亭松二字。 虞微悄悄打量着他的表情,一颗心七上八下。她不知道顾云修到底想做什么。越是如此,她越是怕自己哪里言行不妥将他惹怒。 香炉里的香缓缓燃着,卧房里散着舒适温和的香气。但虞微的视线总忍不住落在那层越积越厚的香灰上。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她眼前总能浮现出那盏人骨烛台的样子。 顾云修盯着纸上的字看了一会儿,忽然挽起袖口,拿起了她方才用过的那支笔。他似乎是在琢磨着该从何处下笔,笔尖悬在半空中,慢悠悠地挪了好几个位置,才落到纸上。 虞微瞧着他的笔锋,见他以那松字一点为起势,新写了一个字。 顾云修的字写的极好,笔锋凌厉洒脱,矫若惊龙。因冯巳嫌她画上的落款写的不够潇洒,她还曾央过顾云修教她写字。只是怎么学,都学不得他半分韵味。 随着他手腕的起起落落,纸上慢慢现出一个工整的“瑜”字。瑜字起笔的一横和松字的最后一点连在一起,竟出奇的自然。 虞微懵怔了片刻,眼眶忽地有些酸。瑜是她的小名。因与虞同音,又有美玉之意,母亲便择了这个字作她的小名。 “阿瑜,阿瑜。” 从前母亲最爱这样唤她。就连一向严厉的父亲,也总会站在书房门口温和地唤:“阿瑜,过来。” 只有最亲近之人才会叫虞微的小名。自虞家出事,她的父母兄长都已亡故,几个妹妹流落在外,至今生死未卜。这世上,再无人会唤她阿瑜。 一想到这些,虞微的心口便像针扎一样的疼。她望着眼前的白纸黑字,努力让自己不去想父亲母亲,不去想几个兄长和妹妹的笑脸。 顾云修看着她不断颤抖的眼睫,早已看出她在忍着哭。可他知道虞微是不会哭的。她是极骄傲的人,骄傲到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落下一滴眼泪。 他突然觉得十分烦躁,重重搁下笔。被墨浸透的狼毫跌在纸上,毁了刚刚写好的字。 虞微吓了一跳,她还未从那股凝重的情绪中缓过来,眼眶泛着些红,一脸懵懂的错愕。 顾云修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他强逼着自己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些易怒的情绪暂且赶出去。他看了虞微一眼,伸手将桌上的宣纸扯下来,折了几折丢进香炉里烧了。然后他才开口:“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他当年为何不告而别、之后又去了哪里。又是如何入宫得见太后,成为辅佐新帝的帝师。这些,她都毫不关心么? 虞微仍旧懵怔着,眸中的错愕甚至更深了几分。她自小便被称赞聪慧过人,此刻却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顾云修的意思。 她只是一个低贱下等的宫婢。这样的身份,怎么敢向帝师问话呀? 她愣愣看着顾云修,张了张口,一句话也答不出。她明显地感受到顾云修的眸色阴郁了几分,脊背顿时倏地蹿上一股冷意。 “大人……” 虞微正要胡乱说些什么将这个话题搪塞过去,忽听顾云修冷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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