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他蜷着眉心,不耐烦地嘟囔,“没良心。” 声音又低又小,虞微一个字都没听清。她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问:“什么?” 吱呀一声,卧房的门被推开。冷风呼呼地从门缝里吹进来,她轻柔的询问声淹没在风里。 墨珏抱着一件厚实的宫裙走过来,向顾云修禀话:“大人,衣裳拿来了。” 顾云修抬眼,伸手指向卧房里侧的小隔间:“带她去换衣服。” 这件宫裙是锦绣阁今年冬天新制的样式,用料上乘,是专门给宫里有些地位的女官们穿的。虞微曾见瑶女官穿过一件几乎一模一样的,只是那一件是粉的,而这一件却是浅绿。 和太后身边的女官穿一样的衣裳,她可不敢。 虞微急急张口想要拒绝,却被几声敲门声打断。一个侍卫站在门口,高声禀话:“大人,钱尚书来了。” “传。”顾云修淡声吩咐。 那侍卫应声去请人。虞微见状,知自己不好再留在此处,只好匆匆道了一声“多谢大人”,随墨珏进了隔间。 * 钱远州今日是带着一箱子黄金来的。 黄澄澄的金子装在上好的木箱里,摆在顾云修面前。钱远州搓着手,脸上堆出谄媚的笑来:“臣的一点心意,还请帝师大人笑纳。” 顾云修瞥了一眼箱子里的黄金,坐着没动。他懒懒地敲着案几,随口笑了声:“钱大人还真是破费。” 钱远州面色一僵,脸涨的通红。他承认他是小气了些。可为着求顾云修办事,他拿出来的已经够多了。 “一点小礼物,大人别嫌弃呀。待事成之后,臣再拿更好的东西来孝敬大人。”钱远州端出恭敬的姿态来,压低了声音劝,“赵家也不过是想给儿子买个官儿做做。赵大人如今年老,儿子又不成器,整日忧心身子都垮了。赵家祖上原是做生意的,家里富得流油哩!只要大人肯给他儿子一个小官儿做做,赵家肯定不会亏待了大人的。” 钱远州壮着胆子说完,才敢抬眼偷偷去打量顾云修的脸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指腹间搓着一枚质地盈润的玉指环把玩。 也不知他方才说的话顾云修听进去没有。 钱远州心里想着,却不敢问。 半晌,顾云修才抬眼,看向钱远州。他一面看着钱远州的眼睛,一面缓慢又仔细地将那枚指环戴进左手的食指。 钱远州被他看的发毛,额上冷汗涔涔。他压根儿猜不透顾云修心里在想什么,越是如此就越是心慌。 “钱大人。”顾云修忽然出声。 钱远州吓了一跳,忙提声:“臣在!” “钱大人可曾尝过,指骨被人砍断的滋味。”顾云修的语调慢悠悠的,吐出的字却一个比一个冰冷。 钱远州吓的呆了。他下意识地将手藏在身后,死死地攥住衣袍。眼睛因惊恐而睁的老大,嘴唇颤颤开合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在问你话。”顾云修等的有些不耐烦,好心地催了一句。 钱远州脑子里飞快地想着他是不是做了什么惹顾云修不快的事情。可越是慌乱,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他怕再不答话顾云修便会将他直接拉出去砍了,只得硬着头皮说:“臣……臣不曾尝过。” “啧。那真是可惜。”顾云修笑了声,“钱大人不能与我感同身受了。” 他伸手将木箱的盖子合上,啪嗒一声响,震的案几都有些颤动。 “回去告诉赵穆。想给他儿子买官可以。让他把他的指骨剁下亲自送来,他可愿意?” 钱远州惶惶不安地抱着木箱,屁滚尿流地跑出了房门。看着那道惊慌的背影,顾云修只觉心底无比畅快。他拿了雪白的帕子轻轻擦拭着指环上的灰,直到纤尘不染。 赵、穆。 他舔着齿根,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这两个字。 曾经桃李满天下的国子监祭酒,如今也沦落到花钱为自己儿子买官的地步。只是不知他如今会不会后悔。后悔他宁愿收下那些毫无才学的纨绔公子,也不肯收下那个雪中衣衫褴褛的少年。 “就你这副穷酸样还想做我赵家的门生?做梦去吧!人家可都是交了真金实银的。你?你有什么?” “我儿赵桓病重,郎中说要以人的骨和肉入药才能见好。我看你这一身皮肉还算凑合能用,若能救下我儿,我收留你倒也无妨。若是不能……” 顾云修搁下帕子,起身将窗子撑开。冷风瑟瑟,拂过他没有一丝表情的眉眼。他立在窗边良久,才冷声开口:“墨珏。” “属下在。”墨珏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等待他的吩咐。 顾云修用指尖捻了一点儿窗台上的落雪,放在唇上尝着。 “去赵府把赵穆的指骨取来。不必问他愿不愿意了。” 墨珏得了命令,无声退下去办事。顾云修仍站在窗边,又捻了几粒雪来吃。雪性寒凉,能让人心静。 窗子开的久了,屋里有些冷。他关了窗户转身,一眼看见虞微站在隔间的屏风旁。她换好了衣裳,淡绿长裙虽样式简朴,却更衬她姝容。腰肢纤细,胳膊也细。哪哪儿都瘦了许多。 顾云修微眯了眼,朝她开口:“换好了?” 已是傍晚,屋里有些黑。虞微站在光线并不分明之处,姣好的脸融进模糊的黑暗里。她没有动,甚至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 顾云修蹙起眉。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那扇绣春景图的屏风前。走近了些,他终于看清了虞微的脸。 她整个人躲在阴影里,肩膀瑟缩着发抖。她本不想偷听的,可顾云修的卧房里没有专门给女子换衣裳的房间,只有一处小小的隔间。而这隔间与主卧只一扇屏风隔着。 她清晰无比地听见了顾云修吩咐墨珏的话。 他要墨珏去取赵穆的指骨。 恍惚间,虞微已经分不清什么已经发生,而哪些是将要发生的。她忍不住去想人的手指被砍下来是什么样子。伤口处是怎样的鲜血淋漓。 她怕的发抖,她想逃。 然而高大的男人挡在了虞微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顾云修的手落下来,擦去了她额间的一点薄汗。 万籁俱寂的光影里,顾云修嗤笑了一声。 “你怕我?”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刘桢《赠从弟》
第六章 ◎“阿瑜,是什么情分?”◎ 他的手指冷的像冰,凉飕飕地贴在虞微额上。寒意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儿里,虞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咬咬牙,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说:“怕。” 实话说出口的刹那,虞微忽然生出一股如释重负之感。 她怕。她怎么能不怕呢。从踏入这间卧房开始,她就害怕的要命。如今“怕”字说出了口,一直压在胸口的大石好像也跟着一同卸去了。虞微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去直视顾云修的眼睛。 她再开口,诚恳道:“很怕。” 天色渐黑,卧房里还未点灯。光线越来越暗,顾云修的脸隐没在浓郁的暗色里,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虞微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顾云修说话。良久,她才听见顾云修的一声轻笑。 “很好。”他话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顾云修转身,大步朝案几走去。他拿起桌上搁着的凉茶灌了一口,胡乱拿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茶渍。 “我这里没有别的侍婢,也不需侍婢来伺候。你在这儿尽可自由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过问我。方才带你去换衣裳的是我的贴身近卫,名唤墨珏。若缺什么,找他帮你置办就是。” 虞微愣愣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顾云修这是要留下她的意思。她连忙往前走了几步,急声说:“大人,可否放奴婢回流翠阁去……” 若留在这里,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光是要日日面对顾云修,就已让她足够难堪。更何况,如今的顾云修太危险了。 顾云修背对着她,轻嗤一声:“怎么?不喜欢我这儿?” “不是……” “那是什么?”顾云修慢条斯理地从木架上取了灯烛,想点灯时才发觉他的人骨烛台已被他扔进了香炉里。他侧眸瞥了虞微一眼,将红烛放下没再点灯。 虞微重又紧张起来,好在屋里一片漆黑,顾云修看不见她脸上神情。她顿了顿,讷讷地说:“大人不喜宫婢伺候,奴婢留在这儿只会给大人添麻烦。” 大约是她的理由太蹩脚了,顾云修简直要被逗笑了。他转过身,眼睛望着站在暗色里的虞微,慢悠悠地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忘恩之人。” 不知怎的,听了这话,虞微心里忽然有些酸涩不是滋味。她垂眸掩去眸中情绪,轻声说:“帝师大人刚回长安根基未稳,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实在不宜与奴婢这等罪臣之女有所牵连。大人记着昔日情分,奴婢感激涕零。只是施恩未必图回报。还请大人,放奴婢回去吧。” 她的语气恭敬而疏离,挑不出一丝错处。顾云修眼中染上几分恹恹,心里揣摩着她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当真如此为他着想? 顾云修在心里哼了一声。 不过,他还是更在意她口中所说的“昔日情分”。 院里值守的侍卫将房檐下悬着的灯笼点亮,光线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渗进来一点儿,屋里勉强亮了一些。顾云修这会儿才看清,虞微仍站在那扇屏风旁,离他很远。他笑了声,说:“这么怕?” 虞微只好硬着头皮朝他走过去。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垂眸沉默着。她低着头,顾云修看不见她的眼睛了。他忽然弯下腰,再偏过头,自下而上地去看她的眼睛。 他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重复一遍:“昔、日、情、分。” 虞微的眼睛里闪过错愕和惊讶。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他竟这样放在心上?她一时乱了心神,可顾云修那双漆眸还在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是救命的情分,还是旁的、那些黑夜里如藤蔓般肆意生长的,不能被旁人知晓的情分? 顾云修哼笑一声,站直了身,凑到虞微耳旁,呵气一般轻声:“阿瑜,是什么情分?” 温热的气息湿漉漉地抚过耳廓,如春日细雨般挠的她心尖发痒。虞微的脸腾地烧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站着。她不敢动,他挨的那样近,她若再动,只怕要真的贴上他的唇了。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他用散漫的语调念她名字的声音一阵阵地回荡。 他唤她阿瑜。 顾云修是知规矩懂分寸的人,纵使听她的父母兄长日日唤她阿瑜,也不曾越矩过一次。 那时候,他总是恭谨地朝她垂手行礼,叫一声:“大小姐。” 骤然听见她的小名从顾云修口中说出来,虞微起初是错愕,后来心里便是五味杂陈。世家女子的小名并非谁都可以随意称呼,更何况她是那样尊贵的身份。可如今不一样了。她不过是一个婢,这宫里最低等下贱的婢。他想叫她什么都可以,便是给她赐名,她都没有拒绝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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