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老夫人噎了一噎,身边李嬷嬷立刻开口:“姑娘,先夫人已经去了,您纵是想要投奔,可如今大爷早已娶进新妇,和陆氏夫妻缘分已尽。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留在柯家,这不清不楚的,传到外头,对您的闺誉也有损。”她自认这番话说得很在理,哪个姑娘不在乎清誉?纵是想要打秋风,也要掂量掂量值不值得。 陆瞳目光微微一闪。 新妇…… 陆柔才过世一年,柯承兴竟已再娶。 她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面上却浮起一个柔和的笑:“莺莺自知身份尴尬,自然不敢留在柯家。方才已经与门房小哥说过,此行,是来取走表姐的嫁妆的。” 此话一出,屋中静了一静。 半晌,柯老夫人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仿佛没有瞧见她阴鸷的目光,陆瞳细声细气地开口:“表姑母曾愿将莺莺记在名下抚养,莺莺也算半个陆家人。大爷既已与表姐夫妻缘尽,已成陌路。表姐又未曾诞下儿女,嫁妆,自然该还给陆家,莺莺可代为收管。” “从来妻室病故,夫家理应归还亡妻嫁妆。”陆瞳抬眼,佯作惊讶,“柯家如此家业,不会舍不得表姐那一点嫁妆吧?” 她声音不疾不徐,姿态温温柔柔,却像一瓢热油浇下,刹那间激起柯老夫人的怒火。 柯老夫人一拍桌子:“嫁妆?她有甚么嫁妆?一个穷酸书生的女儿,嫁到我们家已算是攀了高枝!若非我儿喜欢,我柯家何至于结下这样一门姻亲,惹得周围人笑话!不过是生了一张狐媚子脸,要不是……” 身旁的李嬷嬷咳嗽了一声。 柯老夫人倏尔住嘴,对上陆瞳的眼神,忽然冷笑:“你口口声声说与你那姐姐亲近,怎么不去打听打听,你姐姐是个什么东西?” 陆瞳平静地看着她。 “陆氏进了我柯家,不守妇道。仗着有几分姿色,在店铺里公然勾引戚太师府上公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戚公子怎么瞧得上她这样的女人。她自己不要脸,被太师公子拒绝了,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事情过了,才晓得没了脸。自己受不住,一头跳进池子里。却叫我柯家成了京城里的笑话!” 她说到此处,越发激动:“陆家一门,没一个好东西。她那个弟弟,是个不安分的,进京后就被府衙拿住,又是窃财又是奸淫。说什么,一家子男盗女娼,没一个好东西!活该死了!” 柯老夫人一指门外的芍药台:“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污了我新宅的风水,我何必花费这么多银子填了水池改种芍药。可惜我那一池新开的红蕖……”她又一指陆瞳,声音尤带几分尖利,“你要找嫁妆,去找你姐姐要,她陆氏两手空空地进门,我柯家供她吃穿已是仁至义尽,你就算告到府衙,我也不怕。看看官老爷是信你们这一家子男盗女娼的东西,还是信我们柯家!” 妇人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李嬷嬷忙上前为她拍背顺气。她又灌了两口香茶,方才缓过气来,瞪着陆瞳道:“你还想干什么?还不快走?打算死皮赖脸留在柯家吗?” 陆瞳垂眸:“莺莺明白了。”转身往厅外走去。 许是这头吵嚷的声音太大,陆瞳刚走到大厅,迎面撞上一个年轻女子。这女子生了一张俏丽的瓜子脸,脂粉涂得很白,眉毛画得尖而上挑,穿一件翠蓝马面裙,瞧着有几分泼辣。她的声音也是微微高昂的,眼神在陆瞳身上狐疑一转,就看向厅中:“母亲,这是……” 母亲…… 陆瞳心中一动,柯老夫人只有柯承兴一个儿子,这女子……是柯承兴新娶的夫人。 柯老夫人轻咳一声:“一个远房亲戚罢了。” 陆瞳的目光在女子发间的花簪上停留一瞬,又很快移开,不再理会身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厅门。 柯宅门外,银筝正不安地来回踱步,见陆瞳从里走出来,忙迎上前问:“姑娘,怎么样?” 陆瞳没说话,只催促道:“走。” 银筝不明所以,看了一眼柯家的宅门,跟着陆瞳匆匆离开。 待穿过丰乐楼下的巷子,陆瞳突然停下脚步,一把摘下面上白纱,露出涂满了疹粒的脸。 “姑娘,”银筝端详着她的神情,“要不要再找人问问……” “不用问了。”陆瞳冷冷开口,“我姐姐是被害死的。”
第六章 发簪 回到客栈,天色已近傍晚。 银筝去楼下要热水了,陆瞳坐在长桌前发呆。 长桌与里屋靠连的地方,放了一扇木质屏风。上头描绘一幅水墨泼的庭院黄昏秋景。陆瞳出神地盯着屏风,看着看着,慢慢伸出手指,摹过画中盛开的簇簇木槿花枝。 今日柯家那位新大奶奶的发髻间,也簪了一只银制的木槿花。 陆瞳的脑海里闪过陆柔的脸。 陆家三个孩子,陆柔温婉明媚,陆谦聪慧倔强,而她自己年纪最小,父亲嘴上虽说严苛,实则待她总是娇惯。 家中清贫,却也不愁吃穿。陆柔比陆瞳年长几岁,陆瞳还是个懵懂丫头时,陆柔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了。 母亲从嫁妆妆匣里拿出一枚银镶宝石木槿花簪,替陆柔簪在发髻上,又选了一件玉蓝的素面长裙叫陆柔穿上,希望临芳河边赏春会上,自家女儿是最好看的那个。 陆瞳望着和往日迥然不同的长姐,扯了扯母亲裙角,指着陆柔头上的木槿花发簪:“娘,我想要那个。” “这个不行。”母亲笑道:“你还小,现在用不上。等我们瞳瞳长大了,娘给你挑别的。” 她那时年幼,仗着家中宠爱有恃无恐,不依不饶:“我就要姐姐那个!” 直到父亲进屋,瞧见她这般撒泼模样,一时气怒,罚她不许去赏花会,在家抄书一百遍。 她独自一人在家,哭哭啼啼地抄书,晌午时分,肚子饿了,想要去厨房拿剩下的薄饼,忽而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 陆柔从门外走进来,手里还拿着油纸包的烧鸡,新裙子上沾了些河边泥沙,额上亮晶晶的是汗。 她一愣:“你怎么回来了?” 陆柔捏一把她的脸:“我再不回来,你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又替她将纸包打开,撕一条最大的鸡腿递到她嘴边,“哭包,赶紧吃吧。” “娘不是说,今日要给你相看未来的夫君吗?”她被塞了一嘴油,含含糊糊地问。常武县太小,街坊大多相熟,时人常常趁着赏春会,早早地开始相看未来的女婿或媳妇。 陆柔脸一红,只道:“你知道什么。”顿了一会儿,又笑言,“夫君哪有我妹妹重要。” 她心中便得意极了。 陆柔又摸了摸头上的花簪:“等晚上过后,娘睡了,我将这花簪给你,你藏着别叫娘知道。一只花簪,也值得你这般哭闹。” 她嘴里吃着烧鸡,拿人手短,再看那木槿花簪子,戴在陆柔头上怪好看的,便道:“算了,你就先替我保管着,将来有一日我再来问你讨。” 陆柔险些被她逗乐,与她玩笑:“那你可得抓紧些,否则将来我出嫁了,你纵是想来讨也讨不着。” 她听闻此话,莫名有些不开心,故意将蹭了油的手往陆柔脸上抹:“那你嫁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反正你是我姐姐!” “吱呀——” 门被推开,银筝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陆瞳抬眼,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长姐身上温柔的荔枝膏香气,一转眼,面前只有冰冷的屏风。 银筝将水盆端到桌前,转身去关门。陆瞳拿起帕子,一点点擦拭面上涂画的红疹。 “姑娘,”银筝小心地问:“今日您说大姑娘是被柯家害死的?” 陆瞳沉默一下才开口:“我们在常武县时,邻人说陆家收到京中死讯时,是什么时候?” 银筝想了想:“是三月。” “不错。”陆瞳平静道:“但是今日柯家人却说,陆柔是死在夏日。” 银筝一惊,愕然看向陆瞳。 陆瞳眸光发冷。 今日柯老夫人被她激怒之下失言,说出“要不是她跳了水池,污了我新宅的风水,我何必花费这么多银子填了水池改种芍药。可惜我那一池新开的红蕖……”,登时就让陆瞳起了疑心。 荷花不会开在三月,京城离常武县脚程再如何拖延,至多也不过月余。总不能头年夏日陆柔身死,直到第二年消息才传到常武县。更何况,那个夏日陆柔还未进京。 两个消息,其中一方必然在说谎。 陆谦是得了陆柔死讯才上的京城,倘若陆柔当时还活着,为何如今常武县的人却说信里是陆柔的死讯?莫非柯家人一早就知道陆柔会死么? 还是,柯家本来想以陆柔死讯打发陆家人,没料到执着的陆谦竟只身前往盛京亲自打听消息。 又或者,陆谦收到的那封信,根本就不是陆柔的死讯呢? 真相扑朔迷离,柯老夫人的话陆瞳一个字都不相信。陆柔勾引戚太师府上公子未遂,柯家却在一年前得了戚太师府上青睐,从而瓷器生意兴隆。怎么看,都有些过于巧合。 她要留在京城,留在这里,查清楚陆柔究竟遭遇了什么,陆家一门祸事因何而起。 还有…… 拿回戴在柯家新妇头上那支木槿花发簪。 最后一点红痕被擦拭干净,银筝瞧着镜中人白净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可是姑娘,在这之前,还有件事得提醒您。” 她叹了口气:“咱们的银钱快不够了。” …… 夜幕四合,柯府里亮起灯火。 柯承兴撩开竹帘,一脚迈入堂厅。 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瞧见他,笑容分外娇艳,道了一声“大爷”,替他在一边斟茶。 柯承兴如今已近而立,同别的商户不同,他五官生得清俊,保养合宜,一身蜜合色杭绸直裰更将他衬得风度翩翩。如今柯家窑瓷生意做得好,商会应酬席上,总是扎眼的那个,多少姑娘往他身上扑。 柯老夫人也觑见了丫鬟的笑容,不由眉头一皱,屏退下人,又看一眼坐在桌前捡栗子吃的柯承兴,道:“你今日回来得晚。” “吃酒嘛。”柯承兴不以为然。 “这么大酒气,仔细秦氏又闹起来。” 闻言,柯承兴面上笑意就散了几分。秦氏是他娶的新妇,性情泼辣蛮横,将他管得很紧,实在恼人。每当这时,柯承兴便有些怀念起亡妻的温柔小意来。 才刚怀念到陆柔的名字,柯承兴就听柯老夫人开口:“今日陆氏的表妹来了。” 柯承兴吓了一跳:“陆氏的表妹?陆氏哪来的表妹?” “你也没听陆氏提起过?”柯老夫人有些怀疑,将白日里柯家发生的事与儿子说了,又道:“我觉得这人来得蹊跷。后来让人派去跟着,却将人跟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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