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乘兴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我与陆氏成婚后,不曾听她说过有什么表妹。应当就是过来讹人的骗子。” 柯老夫人神情闪了闪:“不知怎的,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当初陆氏的事说到底也不该你动手……如今也扯不干净。” 柯乘兴闻言,也跟着紧张起来:“母亲,不会出什么事吧?” 柯老夫人摆了摆手:“我已让人去常武县打听消息,看看是不是有个叫王莺莺的。” 她盯着面前的茶盏,语气渐渐发沉:“真有什么不对,前面也有个高的顶着。怕什么,一个陆家,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第七章 药茶 盛京总是在夜里下雨。 一夜过去,落月桥下河水里,满是漂浮杨花。 燕忙莺懒芳残,正堤上柳花飘坠,总是春日最胜景。 银筝去楼下取热水,正遇上掌柜的,她长得娇俏,嘴巴也甜,客栈里的人也乐于照应她几分。掌柜的笑道:“银筝姑娘这么早就醒了?” 银筝笑笑:“是呀。” 掌柜的望望楼上:“你家姑娘昨夜又在后厨忙到三更,你该劝着点儿,熬坏了身子可不好。” 陆瞳前几日让银筝拿钱去附近买了些草药,又借了客栈的厨房炮制药材,一忙就是深夜。掌柜的嘴上不说,心里却不以为然。炮制药材是手艺活,城里那些医馆大夫有时都会失手,陆瞳一个年轻姑娘,如何能做到?未免托大。 假装没瞧见掌柜眼中的轻视之意,银筝又与对方笑言了几句,这才上楼进了屋。 屋里,陆瞳坐在桌前,将包裹着药茶的布袋用白纸包了,细致地用粗红线绑好,放进了盒子里。 “姑娘?” 陆瞳站起身:“走吧。” 出了客栈,外头天气极好。清晨日头不算太热,茸茸一层渡在身上,带起些轻微痒意。 四处都是茶摊,盛京人爱饮茶,街上茶社随处可见,到处可见吃茶的人。远处飘来梨园曲声,将盛京点缀得热闹非凡。 “盛京好是好。”银筝悄声道:“就是东西太贵了。” 陆瞳沉默。 芸娘死前,让她将箱子里的医书全都跟自己遗体一起烧了,剩下的银子都留给了她。可这些年,芸娘花银子大手大脚,赚来的银子转头又买了新药材,陆瞳将芸娘的后事处理完,手中银子已经所剩无几。 一路回常武县、进京的花费也不少。银筝前几日盘算过,刨去买草药,剩下的银子,还能让他们在盛京再住小半月。 至多半月过后,她们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思量间,二人又穿了几条小巷,顺着繁华的一条街往前走,拐过一处街口,眼前出现了一间医馆。 这医馆在一众修缮整齐的商铺中,显得尤其格格不入。铺面很小,牌匾已经很陈旧了,上头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仁心医馆”。明明处在极好的位置,却因陈设十分不起眼,来往行人很难注意到此处。 陆瞳向着医馆走进去。 待走近,才发现这医馆里更是荒芜。正前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很长,几乎将店门口给堵住了。桌前坐着个穿莺黄色夹纱直裰的年轻人,正翘着一只腿打瞌睡。在他身后,有一整面墙的红木柜,上头贴着些木牌,那是药柜。 这医馆里窗户很小,铺面又不大,光线便显得很昏暗。没点灯,灰蒙蒙的一片,瞧着还有几分阴森。 银筝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从里间又走出个穿短衫的小伙计,约莫十一二岁,鼻梁处点着些麻点。看见陆瞳二人,小伙计也愣了一下,随即走到那打瞌睡的年轻人身边大声喊道:“东家,有客人来了!” 那年轻人陡然被这么一吓,险些摔倒,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陆瞳二人堆起一个虚伪的笑:“哎,客人想买点什么?” 银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话说的,不像是开医馆的,像是做生意的。 陆瞳开口道:“不知贵医馆可收炮制的药材?” 见不是来抓药的,年轻人顿时恢复到方才那副烂泥模样,只打量她一眼,兴致缺缺地问:“你有什么药材?” 银筝忙将包袱打开,从里掏出一个大纸包来。 对方将纸包打开,熟练地拈起一点放在鼻尖下闻了闻,又搓了搓,看陆瞳的眼神多了一丝意外,他道:“蒲黄炭啊。炒得还不错。” 医馆里蒲黄炭用得频繁,生蒲黄也不算贵,陆瞳借客栈的后厨炒了这些。 银筝先前还担心陆瞳炮制的这些药材医馆里不肯收,闻言心下松了一半,笑道:“我家姑娘炒的蒲黄炭向来好,掌柜的瞧着……” 这回她的笑容没有往日那般无往不利,年轻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钱银子。” 陆瞳微微皱眉。 光是她买这些生蒲黄就花了三钱银子,更勿用提还在客栈厨房里忙活了这几日。这价钱,比市面上的低多了。 “什么?”银筝跳起来,“才这点儿?生蒲黄也不只这个价!” 东家将纸包一合,依旧是一幅没什么精神的模样,指了指门外,语气毫不客气:“就这么点儿,嫌少了,出门左转,有家杏林堂。家大业大,你去试试,说不准能多给些。” 他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看着就叫人来气,银筝正要同他争辩,陆瞳已经将纸包往对方面前一推:“三钱就三钱。” 那年轻人见状,脸上露出的笑容就真诚了些,吩咐身后的小伙计:“阿城,取银子去!” 叫阿城的小伙计很快取来一角银子,陆瞳接过钱,又从包袱里拿出另两块油纸包着的东西。 东家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陆瞳:“药茶。” 东家将药茶推回去,没什么诚意地笑道:“抱歉姑娘,医馆里不收药茶。” “不要钱,算搭头。”陆瞳将药茶放到桌上,“煎服可消减鼻窒鼻渊,先送东家两幅。如果满意可以另送。”她道:“我住落月桥下来仪客栈。” 东家看向陆瞳,陆瞳平淡地与他对视,过了一会儿,年轻人一撇嘴,将那两包药茶收好,只摆手道:“那就谢谢姑娘了。” 陆瞳没再说什么,同银筝离开了。 待二人走后,小伙计凑上前来,纳闷道:“东家,平时收蒲黄炭都五钱银子,今日怎么突然换价了?而且三钱银子是生蒲黄的价,没有赚头,她们怎么还肯卖?” 东家将阿城的脑袋刨开,拿着蒲黄炭往屋里走:“你怎么知道人家没赚,这不送了两包药茶么。” 小伙计低头去看桌上的药茶,药茶的纸包只有巴掌大,用红线细细捆了,乍一眼看上去很精致。 阿城恍然:“她们想寄卖药茶啊?” “不然呢?”东家骂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真当人家傻啊,不然放着前面的杏林堂不去,来我们这卖药,你以为是看中了少爷我的脸吗?” 小伙计看了看桌上药茶:“那东家,这药茶还卖不?” “卖个屁!”东家没好气地撩开帘子往里间走去,“来路不明的东西谁知有没有毒!吃死了人找谁算账去!这蒲黄炭我还得试一下,京城骗子多,女骗子也不少,不多长几个心眼,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他叨叨地进了里间,扔下一句:“回头拿去扔了,别和其他药混在一处。” 阿城应了一声,又看了看面前的药茶,摇了摇头。 真是可惜了。 …… 外头,陆瞳和银筝正往前走着。 银筝还惦记着方才的事,不甘道:“咱们这几日一路走来,蒲黄炭都是五钱银子,偏这家只给三钱银子。还什么‘仁心医馆’,我看是‘黑心医馆’还差不多!姑娘,”她不解地看向陆瞳,“总共就做了几包药茶,为何不给多送几包给杏林堂,反给了这家寄卖呢?” 她不明白,杏林堂的店主收药材时给钱给得很爽快,比方才那位“东家”耿直多了。那医馆瞧着铺面也大,修缮光鲜,人来人往的,怎么瞧都比仁心医馆好。 陆瞳摇了摇头,轻声道:“仁心医馆里,没有坐馆大夫。” 这一路走来,她们见过许多医馆,其中坐馆大夫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医者。而这间仁心医馆里,除了“东家”和那个叫阿城的小伙计,没见着别的人。 仁心医馆缺人。 银筝诧异:“姑娘是想做坐馆大夫。” 陆瞳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在京城里,除了银筝和一只医箱,什么都没有。而柯家生意却如日中天。 仁心医馆缺人,又位于西街,离柯宅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远。 她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能不露声色接近柯家,却又光明正大的身份。 医馆的坐馆大夫,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是……”银筝有些犹豫,这世道,女子行医的本就少之又少,更勿用提当坐馆大夫了。 “继续走吧。”陆瞳收回思绪,“把剩下的蒲黄炭卖完。”
第八章 胡员外 盛京到了春日,街上卖零嘴儿的小摊渐渐多了起来。 时人出行踏青,女客们上山烧香,路上无聊,免不了要买些芝麻糖橘饼类。冯三婆的云片糕卖的最好,薄如雪片,又香又甜。 “仁心医馆”里,长柜前,杜长卿嘴里含着半片云片糕,正百无聊赖地看着街对沿发呆。 盛京南旺坊的杜家,原是药铺起家,后来药铺越开越大,建了医馆。医馆名气日益见长,杜老爷子的宅子也越扩越大。 杜老爷子年轻时忙着创守家业,直到临近中年,才娶了一房妻室。 娇妻二九年华,貌美如花,又在一年后,有了身孕。老来得子,这可乐坏了杜老爷子。恨不得将妻子宠到天上。 可惜杜夫人却实在没福气,生下儿子一年后便撒手去了。杜老爷子怜惜小儿幼年失母,加之这孩子的确也生得伶俐可爱,越发娇惯。于是娇惯着娇惯着,便将这儿子养成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终日只会听曲吃酒的废物。 杜长卿就是这个废物。 杜老爷子尚在时,家中产业丰厚,杜老爷子走后,杜家就没了支撑的人。 杜长卿被娇宠长大,学问一般,终日只晓走马逗狗,没个正经模样。他又心大手散,慷慨仗义,一帮狐朋狗友只将他当冤大头来采,今日张三家中老母病重借他三百两,明日李四离京做生意找他周转五百贯,三三两两,天长日久,所有的田产铺面都被折银败光,到最后,竟只剩下这间西街的破落小医馆了。 这小医馆是杜老爷子在世时,最初发家盘下的医馆,杜长卿不敢卖掉,便问街头的写字先生给写了块匾挂上去,自己当了仁心医馆的东家。 医馆里原先的坐馆大夫已经被杏林堂高价聘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坐馆大夫。况且这医馆入不敷出,有没有大夫也没什么区别。平日里偶有周围人家来这铺子抓几方药勉强糊口,想来再过不了多久,这医馆都得变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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