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到,随着再次和温禾安说话,接触,那些旧得只剩层灰的回忆里好像突然爬出一只柔软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头,缠上来。 被他冷淡绝然甩开后,会沉寂一段时间,而后故态复萌。 然而这算什么。 在温禾安眼中,连逢场作戏都属于敷衍。 他再有一次这样的念头,都该自我唾弃。 陆屿然抵着那面四方镜推回去,手指没动,灵力也没动,平静回绝她:“有事联系画仙,我不爱看四方镜。”
第12章 温禾安不觉得意外,她拿回四方镜,放在桌边,用一面干净手帕垫着。 商淮不太能吃辣,但又偏好这一口,嘴唇被刺激得彤红,吃到后面一直在灌水,同时招呼在外间伺候的女使结账。 糕点一笼三个,因为陆屿然早早撂下筷子,那笼翠玉豆糕还剩一块无人问津,看得温禾安很是发愁。 商淮拿陆屿然的灵庄腰牌爽快地划账,一转头准备起身回去了,但见温禾安用牛油纸将翠玉豆糕包起来,捏在掌心里,再用手指去勾四方镜上系着的红系带,悠悠地在半空晃。 陆屿然也看她,商淮有些诧异:“不是说不好吃吗?” “哦,这个。”温禾安跟着起身,闻言回:“我怕晚上起来会饿,留着垫肚子。” 她这么一说,商淮就想到个难题。他自己还好,对日子要求不高,得过且过就行,平时很有闲心逸致照顾下自己的味蕾,但陆屿然做起正事来是出了名的严苛要求高,不仅为难自己,还很为难别人,温禾安后面跟着他们奔波,这一日三餐该怎么解决。 天天啃干粮大饼?听着也太凄凉了。 温禾安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角微一上翘:“你们不用考虑我,忙自己的就行,我自己准备自己需要的东西。” 说话间,他们走出酒楼。 萝州这三年发展得尤为不错,百姓生活安稳,因为修士不少,所以夜里宵禁形同虚设,每晚人头攒动。唯有今日,行人寥寥,少有几个都缩着脖子揣着手,面有戚色,眼里透露着某种莫大的畏惧。 九州平民百姓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稍有动荡,就开始止不住惶恐,如惊弓之鸟,随时准备举家逃难。 此般情形,大家司空见惯,无有动容之色。 温禾安沉默注视荒凉的街道,他们住的地方在城东,毗邻城主府,夜间巡查与守备力量相对较多,许多住在这边的大户人家都派小厮出来查探,静观其变。 而街道上,红绸与彩带随处系挂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撤下。前天是正月十五,人间团圆,这里举办了许多有趣的活动,十分热闹,现在仍留余韵。 她很快收回目光,目不斜视朝前走,轻声问:“我们会在城里待几天?” 商淮看向真正能做决定的人,使了个疑问的眼色。 “很快。”陆屿然满身清贵,与一个慌里慌张的小厮错身而过,与此地格格不入的感觉格外明显,他道:“顺利的话,罗青山明天就到。” 罗青山? 温禾安觉得这名字尤为耳熟,可霎那间去想,却搜不出印象,她将这名字细细咀嚼一遍,记在心里,准备等回去后再仔细想想。 一路走到宅门前,温禾安问他们:“明天有我的事吗?” “没。” 陆屿然肘边抵着门,却不进去,言简意赅:“别杀人,别放火,别给我惹事,想干什么都行。” 他看了看被温禾安勾着线直晃悠的四方镜,回想起来,这人以前才是真没什么看四方镜的习惯,又添了句:“有事商淮会联系你。” 他说话的时候,温禾安听得很是耐心,视线安静落在他唇上。 好似一根沾了水的羽毛湿漉漉抵上来。 陆屿然微怔,顿时觉得自己有病。 他不想说话了,眼也不抬地径直朝南院去,经过商淮时停了下,道:“跟我过来。” 南院也是座单独辟开的小院,离温禾安的院子最远。 可能是特意按主人心意收拾出来的,布置摆设很是简洁素净,书房里紫檀书架上陈书数百卷,窗边放置着几捧小盆栽,不知是怎么侍弄的,愣是在这个时节抽出了花苞,含羞欲放。 陆屿然将手里的四方镜往桌面上一丢,在书桌后坐下,问商淮:“动乱是怎么回事?” 当时知道要来萝州,商淮自告奋勇主动查萝州城的情况,终于如愿找陆屿然要走了好几位画仙,叫他们穷尽想象构建世间一切极致情形,酣畅淋漓过了把眼瘾。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 商淮毫不意外,他耸耸肩,自己给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沉吟了一会,还是先把情况说了:“萝州前几年隶属于一个叫落星宗的宗门,为寻求庇护,每年都要上交大量的钱财食物,本身又常年闹饥荒,时日一长,城里走的走,死的死,没剩多少人留下。” “后来落星宗被另一个宗门吞没,萝州失去庇护,处于无主状态,直到三年前发生变故,一个叫赵巍的人带兵攻了进来,占城为王,自立为禅王。” 说着,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摁到桌面上推过去,示意:“赵巍这个人也很有意思,你看看。” 陆屿然将纸摊开,一眼扫下来,蹙眉:“王庭的人?” 商淮纠正他:“曾经是,出来自立就不一定了。” “他修为在八境,实力不算强,攻占萝州时下属表现出来的实力倒是不俗,我怀疑他背后有人。”提到王庭,商淮声音沉了沉:“萝州情况比前些年好了不少,加之地广,成了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 “萝州今年收成好,粮仓充实,被噩魇家看上了,想要强抢,提出了许多无理要求,赵巍不同意,双方的兵发生了冲突。” 商淮舔了下干裂的唇,声音凝重:“萝州估计保不住了。” 挺难得的。 一座乱世中无有倚仗的城池,被治理得这样欣欣向荣。 可惜…… 陆屿然凝着面前那张折出四道痕的纸,看不出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倏然开口:“让他们退走。” 商淮摊摊手,脸上满是那种“我就说吧”的表情,他站起来,弯着背手掌撑在桌面上,无奈地说:“我觉得你得考虑下族中的意见,这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了没有利益的事得罪别家,族中已经颇有微词,长老们会认为你还不够冷静。” “直接下令。” 陆屿然做了决定,果真就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迟疑,他道:“谁有意见,让他们来找我。” 商淮不由得扶额。 “别说我没提醒你,现在巫山和另外两家的关系可不融洽,自从他们拿到了有关帝源和天授旨的线索,就开始大肆吞并城池,囤积灵石,笼络各族各家。现在为了区区一个萝州,你将噩魇家往外推,可就推到他们的阵营里去了。” 巫山那些长老们知道,不得气得跳起来。 倒不是噩魇家有多重要,重要到巫山得罪不起,而是因为做这事的人是陆屿然。 陆屿然是帝嗣,不论何时,不论何事,都得保持绝对完美与清醒。 他是集整个巫山之力培养和雕刻出来的精美珍宝,理应白璧无瑕,所做任何决定,都该在理智思考,权衡利弊之后。 王座之下,莫不白骨累累。 他若是没有坚韧不侵的心性,欲成大事而做出的正确取舍,如何使九州称臣。 “你做好事,又不留名。” 商淮装得一腔有模有样的忧郁:“外面提起你,不是能打就是神秘,接触过的还说你冷酷无情,你说不然你也学江无双,装也装出一副慈悲心肠来,好拉拢拉拢人。” 陆屿然嗤笑一声,冷瞥着他,道:“我做什么好事?” “我只想将塘沽计划老巢彻底端掉,但凡有点眼力的,都不会这个时候来挡我的道。” 切。 别人也不知道你来了啊。 商淮自顾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陆屿然这个人,从头到脚,哪哪都硬,你可能只有将他人从里面剖开了,才能窥见一点柔软的东西,但也是这一点东西,让太过完美冰冷的帝嗣看起来是活的。 “好,你嘴硬,你说什么是什么。” 他嘀咕着:“反正到时候也不是我被关禁闭。” 陆屿然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 温禾安回到自己的院里,将四方镜和牛油纸包着的翠玉豆糕放在立柜上,弯腰摸索着点了灯,又给自己烧了壶水准备泡茶喝。 这间屋的布置很是精巧,卧房被屏风隔开,里面布置成一间小小的书室,书桌上,笔墨纸砚齐全。 等水烧开,她捧着茶盏站在窗前,看窗下几条挂着橘色灯盏的交叉小路,看了会,觉得有些累,搬了把椅子过来,曲腿坐着。 没多久,掌心就被烫红了。 温禾安将茶盏放在窗下架着的小木几上,食指摩挲着大片绯红的肌肤,定定看了半晌,而后皱眉。 现在的身体太弱了。 在真正的风雨面前,聪明的伎俩毫无作用,只是自取其辱。 温禾安忍不住摸了下脸颊,总觉得好像会随时摸到一些什么,可能总是悬心,所以一想起来就要确认后才能勉强安心。 江召和温流光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背后的天都和王庭更不是。 个人与世家对抗,无疑是螳臂当车,更何况她修为还被封着,身上伤都没好全,有心无力。 温禾安又在风口站了一会,直到迷了眼,抬手揉了揉,才终于下了某个决定。 她展袖坐到书桌前,铺纸,研墨,落笔,最后折进信封中封好。 修为的事她想办法去谈判周旋,可这段时间,她也不能稀里糊涂,满心焦灼却无计可施地混过去。 巫山画仙的点画术,天下闻名。 若是能学一些,用作防身也不错,至少下次再遇到同样的境况,不至于如此被动。 只是看能不能和陆屿然商量一下,不知道他究竟是个怎样的态度。 温禾安放下笔,惆怅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极轻地叹息。 说实话,她从未看懂过陆屿然这个人。 和他帝嗣的名号一样,陆屿然身上自带一种苍雪般的孤高清傲。 数万里巫山之内,他不论走到哪,面对谁,永远都高居云巅,族内那样多的年轻人,无一人敢上前与他攀谈,偶有眼神上的交流,对方也很快俯身恭敬行礼。 他也不在意,我行我素,生杀予夺。 温禾安自己的事也忙,天都一堆棘手的事全压在她手里,他们之间相敬如冰,遵守着结契之日那个列了许多条条框框,显得格外幼稚的规矩,井水不犯河水。 但就跟陆屿然先前说的一样。 她确实,曾因一些原因,不得已缠过他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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