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指望等他回答,迈步出了院子,被袄子裹得臃肿的身影先在地面拉长,而后彻底消失。 清苦的药气从身边消散。 另一边,商淮终于认命泄气,双手僵硬,举手投降时,浑身骨节都还嘎吱嘎吱闹着响,齐齐抗议这种惨无人道的做法。 陆屿然看了他两眼,解开了禁制。 商淮浑身一松,那种深陷泥泞,浆水没顶的感觉终于消失,他靠在画仙弄出的另一张宽椅后背上,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齿,恨不得举起手给他鼓两下掌:“既要奴役我当阴官摆渡,又趁我转修阴官,暂封灵力的时候欺负人。陆屿然,可真有你的。” “你那点灵力,封与不封,有什么区别?”陆屿然对他的指控不以为意。 他盯着温禾安离去的方向,不知是因为太过疲累还是太过专注,眼睛微微眯起来,尾部线条在灯火中被拉得细长锋利,弧度像带刺的刃。 “……”商淮从胸腔里闷出一声笑来,他长了张娃娃脸,高马尾一绑,少年气十足,此时说:“我要是你,我说话就会注意点。整支队伍现在可只有我一个阴官,你掂量掂量,小心我撂挑子不干。” 陆屿然懒得理他,可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一句话:大可试试看谁运气好,谁能游过归墟外那片溺海。 商淮顿时没话说,他发现陆屿然最近情 绪很怪,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 可能和发生在春节的刺杀有关。 想到这,他收敛笑意,转过脸对他说:“说真的,你现在这种状态,应该立即回巫山休养。他们刺杀一次不成,未必不会来第二次,我不懂你为什么非得来这一趟。” “就算你觉得能从温禾安这得到一些线索,派几个人来就是。她如今落难,心气全无,不会放弃这个离开归墟的机会。” 陆屿然半仰着脸,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反而终于来了点兴致似的,用手指漫不经心点了点温禾安消失的黑暗处:“今日见到人了?有什么感觉?” 商淮嘀咕:“没什么特别的……跟想象中倒确实不一样。来之前我觉得像这般出身的天之骄女,乍逢巨变,不说就此一蹶不振,也该阴郁消沉段时日,但你看她,好似觉得也没什么?” 这心理接受能力是不是也太好了。 好到,越琢磨越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他接着说:“性格看起来还不错,算好说话?” 听到这里,陆屿然勾了勾唇,像忍俊不禁,眼神里却没什么笑意,他在太师椅上缓了一会,如今站起来,又在纷扬白雪中半蹲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泥巴围栏。 “如果我记得不错,她夺权被废押来归墟才两月不到。没有修为,也没钱财,栅栏,篱笆,土房子,屋里的桌,杯,床,都需自己动手,要洗衣做饭,又要和归墟见钱眼开的杀手们斗智斗勇,还有闲心买糖葫芦,做面具。” 他这么一说,如拨云见雾,商淮霎时知道自己觉得哪里不对了:“是啊!她一个被天都当顶级苗子培养起来的少主,说修为不凡,天资过人我倒是信,可砌墙,砍柴,做陷阱,温家会教这些?” 其实要深究起来,何止这些。 正常人经历这样一出事情,是不是该问问接下来的计划,再不济,也得问问出了归墟,他们下一站去哪吧。 可温禾安愣是一字没提。 陆屿然再次用手遮了下眼睛,琢磨着商淮先前提出的建议,这回真笑了:“派人来找……出了归墟,别说听到真话,他们连她的影子都摸不着。” “这就是你们之前闹成那样,怎么都合不来的原因?两个都浑身谜团。”商淮皱眉嘀咕:“这次刺杀的事,我们从别处着手,抽丝剥茧,不是没有办法跟进。她表现得如此神秘,真要带上她?” 商淮觉得陆屿然在这件事情上很是矛盾,不似往日作风,可要说他是顾念昔日道侣之情,那他肯定不信。 一个另寻新欢,一个无动于衷。 如果闹成这样还能叫有情,那这么多年,他的眼睛算是白长了。 不然就是,温禾安身上隐藏的秘密足以令陆屿然做出不得不偏向她的抉择。 而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豫动摇。 事实果真如此。 陆屿然蹲了一会,缓缓站起身,只对商淮丢出一句:“后面多留个心眼,离她远点。” 不欲在这方面多说,他拂开手背上浅浅一层落雪,说:“收拾一下,准备回程。” 温禾安捏着糖葫芦和一锭银元宝向西走出小半里地,她的邻居胆子小,做好事都默默无闻,总选在半夜。人家既不想现身,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好前去打扰。 想了想,温禾安逮了只准备回笼的鸡。 鸡邻居养的,膘肥体壮,天不亮被放出来,天黑了才归笼,现在正是回笼的时间。 若是到时间了不回去,小半个时辰后,它们的主人便会沿路来找。 温禾安算了算时辰,动作麻利地将这只芦苇鸡的脚用细细的绳线绑在一块形状奇怪的石头上。鸡脱离大部队,很快焦躁起来,咯咯咯地扯开嗓子叫,翅膀划船一样用力扑腾,抖落好几根毛。 她想了个办法,用树枝在石头边上挖了个不大不小的坑,将那锭银元宝丢了进去,再用泥土堆出一个尖尖的鼓包。糖葫芦在手里里顺着动作转了一圈,竹签子插在鼓包上,像田地里身材滚圆的稻草人。 形成格外奇异的一幕。 不管怎么说,能第一时间被人注意到就好。 温禾安没有多留,很快转身往回走。 这场夜雪下得大,只是一时间难以在地面覆出白色,一落下就融成了水,结成了冰,坑洼不平的积水潭里全是絮状的堆砌物,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天气太冷,呼出的白汽在眼前缭绕,她揣着双手,抬头看了看暗沉沉的天。 就要离开归墟了。 不论后路如何,至少当下,她永远铭记少时的困境,感念每一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善意。 温禾安回到破败小院时,发现院里灯全灭了,一行人整装待发站在院门前,准备启程。她朝几人笑着点点头,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径直推门入内,将自己收拾好的包袱拿着挎在肩上。 “都收拾好了,现在走?” 她跟在队伍末端,看向隐没在黑暗山林间的崎岖小路,迟疑地道:“这些天,外界联系买通了几波归墟住民对我动手,我怕暗地里还有探子监视,离开的动静最好小一点。” 意思是能走路就走路。 除非陆屿然能接受自己再一次莫名陷入狗血的情感旋涡中。 在这方面,温禾安特有自知之明,刻意出声提醒,免得事后再扯上说不清的冤债。 陆屿然果真停下,问:“哪边人少?” 温禾安指了指前天自己勘察的方向:“这边近,人少,大约四里山路,不动用术法灵力的情况下要走一个时辰,出了山就是归墟结界,适合起舟摆渡。” 陆屿然从未轻视过她的能力,闻言只是颔首,示意她指路,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商淮,盯着她看了好几眼,眼神中很有些打量好奇意味。 连起舟摆渡的条件都勘察过了,显然,她将归墟的结界都摸遍了,在为随时离开做准备。 这也说明了,她有自己的计划,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 从镇尾步入山林,再绕到归墟结界后,这一路上,碍于某种滞涩的气氛,谁都没有说话,温禾安反而是一行人中脸色最轻松的一位。 实际上,她脑子里的想法很多,好的坏的蜂拥而至。 陆屿然来捞她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她自认接受能力不弱,但一路上也总在迟疑,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想脱困了而幻想出来的画面。 她将塘沽计划这四个字在心里嚼了又嚼,有一些问题想问,但看陆屿然的脸色,又咽回去,决定等出去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开口。 走到结界边上时,雪已经将树木梢头落白。隆冬时节,万物凋敝,树枝朝天,光秃秃只剩一层皲裂翘开的皮,此时被银白点缀,大片大片排着,齐整得像地里冒出头的白菜秧苗。 借着画仙手中灯盏的亮光,依稀可以看见结界外的景象。 风声啸动,巨浪滔天,数个百层楼高的漩涡逐渐聚拢,在某一瞬“轰”地合成一个,像一只巨大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球,隔空与他们对视。 温禾安眼神在另外六位身上转了转,排除陆屿然与画仙,落在商淮身上。 顶级世家与阴官一族的合作只多不少,对他们的一些特性也算了解。 极端天气下,阴官摆渡的难度会随之增加。 说得直白一点。 如果遇上道行不深的,他们有在海上翻船的可能。 温禾安起先并不担心,陆屿然做事是出了名的雷霆手段,不按常理出牌,可同时因为他极其严苛的要求和标准,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不靠谱的。 直到一只竹筏出现在涌动不休的海面上。 竹筏不大,看着只能刚刚容纳六七人的样子,周围点缀一圈灵光,在巨洞般的幽深中格外单薄可怜,宛若薄纸糊成,不堪一击,下一刻就会被飓风与大浪撕碎,吞噬,骸骨无存。 温禾安隐晦地瞅瞅身边几人的脸色,陆屿然不知道是因为受伤,还是不得不为塘沽计划而亲自来捞她一把这件事,反正脸色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至于那几名画仙,见到这一幕,俱是一脸慎重与麻木。 种种迹象,无一不在说明一件事。 这位阴官,是位新手。 他们真有翻船的可能。 陆屿然在脑仁胀痛的间隙中抬眼一瞥,就见这位落魄的贵 女慢吞吞收了唇边的零星弧度,错身不惹眼地走到他身侧,站定了。 两人一下靠得特别近。 近到她一伸手,就能扯住他云锦般柔软半垂的衣袖,只肖一侧首,呼吸间掠起的白雾霜色都能交缠在一起。 陆屿然天然抗拒这种距离,当即垂首,侧目,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知道你不喜欢别人靠得这么近。我没忘。” 温禾安不笑的时候,眼睛特别大,瞳仁溜圆乌黑,直直与人对视时,格外澄澈,灵气四溢。 大概是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不宜与队伍中的任何一个人产生纠葛矛盾,她声音很轻,坦率提醒:“我现在灵力被封,凡人之躯。” “我不会凫水。” 她的五官与脸颊都半埋在肿大的衣领里,肤色比雪还白,脸上坦白无疑地写着一行字,大概意思是:如果现在就要死在溺海里,还不如不来救她,说不定她自己可以扑棱着再活一段时日。 温禾安无疑是陆屿然接触过的最为复杂的女子。 这个人翻脸,和示弱时,有着颠覆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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