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呀……”魏斯年一脸激赏之色,愈发打量个不住,“久慕李小姐之名,一直无缘得见,深以为憾,不想今日了却了这桩遗憾。” “叔父言重了,纤凝何德何能。”魏斯年矍铄而干瘦,颌下留着一撇胡须,五十上下岁,故李纤凝尊称他一声叔父。 “李小姐厅上少坐,我去请示县令。” “韦县令的脾气小女子素有耳闻,若仇县丞在场,理应面呈公文,无奈仇县丞公事繁忙,脱身不得。小女子一介女流,携末流衙役二人,不敢污县令大人清目。全赖魏县丞一力周全。”李纤凝略施一礼。 魏斯年连忙制止,承诺一切包在他身上。 待他走远了,解小菲挠着脑壳道:“这个魏县丞,今年得有五十多了吧,看着比我们县令都老,听说做了二十多年县丞,就是升不上去。” 李纤凝睨他,“就你话多。” 解小菲吐舌头。 三人没进花厅,檐下立了片刻。须臾,魏斯年捏着盖有县令大印的文书回转,引他们去户房。 户房主事为他们指引了布政、居德、辅兴三坊户籍薄册所在。三人望着那些摞起来齐窗高的籍卷,顿感接下来的辛苦。 再辛苦也得开始,没有开始何谈结束。一人负责一坊,户房内很快响起沙沙翻页声。和着时不时唧唧两声的秋虫,愈显秋日静谧。
第5章 上弦月篇(其五)雾气弥漫 迫近酉时,主事过来委婉提醒李纤凝,衙署即将散衙。李纤凝心知明日是中秋,大家都要过节,今晚不出结果,又要耽搁上一日,她不想耽搁,恳求主事稍候,径去寻魏斯年。 不想魏斯年也记挂着这头,不等李纤凝请,倒先来了。见此情形,交待主事数语,主事交出户房钥匙,自去画酉。 魏斯年收好钥匙,笑呵呵向三人道:“没事了,有我在这里陪着,今晚你们想呆多久都可以。” “明日是中秋,连累魏县丞夜不归宿,陪我们耽搁在此,实在过意不去。” “互行方便而已,日后有用得着贵衙的地方,还望李小姐多多周全。” “这是自然。” 魏斯年往堆积成山的籍册里望去,“还有多少没查阅,我也来搭把手。” 李纤凝指给他看哪些是过完的,哪些是没过的。同时简明扼要概述一番案情,好使他知道要做什么。 解小菲自午后起便神思不属,手里的籍册半天翻不过去一页,这时终于憋不住,“小姐,咱们吃饭吗?晌午就没吃,肠子饿的都打结了……” “瞧我,怎么把吃饭的事给忘了。好在还没到宵禁的时辰,你和韩杞去,想吃什么买什么,多买些。”李纤凝摸出一锭水丝银掷给他。 解小菲接了银子还不忘咕哝上两句,“小姐是铁打的,我们却是血肉筑的。”伸手去拉韩杞,“走吧,小韩。” 孰料韩杞纹丝不动。 解小菲头大如斗,“不是吧,她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听,总这么唱反调,你跟着她什么仇什么怨?她得罪过你?” 韩杞缓缓抬起头,“我只是想把这两页看完。” “看什么看,没看你老兄我都饿虚脱了,麻溜的,买饭去。”也不管韩杞愿不愿意,扯过膀子直接把人拽走。力道之强劲,着实不像饿虚脱。 去不足一刻钟即返,李纤凝刚想说这样快,一抬头,看见解小菲拥着仇璋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包饼。韩杞缀在他们后头,手里拎着几个捆绑结实的荷叶包。 “你怎么来了?”李纤凝起身相迎。 “我见你们没回衙署,猜到这边没忙完,过来帮忙。顺道买些吃食。” “我和小韩在西市碰见的仇县丞,他已经买好了吃食,得亏没错过。”解小菲嘴里叼着齑饼,说话呜哩呜哩。 仇璋见魏斯年也在,上前与之寒暄,邀他一同用饭,填填肚皮。解小菲迫不及待,早三下五除二拆了荷叶上的草绳,荷叶展开,露出色相诱人的八仙盘与升平炙,八仙盘是熟鹅剔做丝缕,升平炙为炙烤过后的羊舌与鹿舌相拌,这两样皆是时下备受青睐的凉食,另有一道热食鸡鹿同炒小天酥。 三道菜两样含鹿肉,系李纤凝爱食鹿肉之故。 解小菲饥火难忍,顾不得尊卑,径自取过一枚烧饼,用刀豁开,挟一筷头鹅肉,再挟一筷头羊舌鹿舌,塞得满满,一大口咬下去。 相较于他,其他人斯文得多。 魏斯年腹中不甚饿,取过一壶茶,和仇璋一边喝茶一边叙旧。 “听说魏县丞家里办喜事了?” “算什么喜事,全家人怏怏不乐,唯独小女一人沾沾自喜。” “魏县丞不满意东床?” “门当户对的她不嫁,偏要嫁市一个井无赖,我和她娘说破了嘴皮子也不顶用,这孩子,叫我伤透了心。” “小姐倒是个很有主张的人。” “都怪我平时太纵容她了,养成了她骄纵任性的脾气。叫她出去吃吃苦头也好。” 仇璋见他说得凶,眼角眉梢却难掩对女儿的溺爱,不禁微微笑。 吃饱喝足,又歇了一气,精力复原,众人开始新一轮的忙碌。 其时桑榆已逝,月上梢头,还不到十五,已然圆润到无可挑剔。清辉洒下来,无需灯烛,也能纸上字迹瞧得清清楚楚。 满室阒静,忽闻一道冷静的声音:“找到了。” 众人侧目而望韩杞。 韩杞盯着籍册上的字,一字一字念出来,“秋言,晋阳人氏,长庆元年……”李纤凝眼疾手快,不等他读完,抢过籍册,快速过一遍文字,转去封皮,居德坊。 “是凶犯秋言么?”仇璋凑过来。 “户籍造册理应注明人丁的形貌特点,何以秋言的相貌没有标注?”李纤凝发出疑问。 魏斯年解释,“衙署人力有限,三年一造册,仅限年后至清明这段时间,不可能面面俱到,对于无关紧要之人,造册时疏忽一些也是有的。这一点仇县丞想必清楚。” “县里两年前的造册我跟过,深有体会,能交差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其中有多少疏误、遗漏,不可细数。”仇璋神色松弛,“好在知道了她所住的坊,查清底细不难。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看——” “五年前的籍册可还在?”李纤凝突然提问。 依她的性情,等不到节后,今晚就要见分晓。仇璋没搭茬儿,脖子扭向窗边,看窗外溶溶月色。 魏斯年不嫌麻烦,主动道:“我记得还没销毁,我去后头找找看。”托起一盏灯烛往后面去了。 李纤凝随后跟去。 夜深了,寒气自脚底升起,仇璋忽然觉得冷,用手轻轻摩挲胳膊。一回头,解小菲已经倒在案上睡熟,口水伴着鼾声流下,污了一片字迹。韩杞以手托起他的头,抽出下面的籍册,按照拿出来的顺序,一册一册归位。 收拾清爽,李纤凝魏斯年也回来了,一人抱着一摞籍册,重量不轻,放下时“砰”的一声震醒了解小菲,同时灰尘扑面,众人避之不迭。 “都在这里了。”魏斯年说,“我们有五个人,翻阅起来倒也快,最迟破晓前也能出结果。” 李纤凝拿起一本坐下查阅。解小菲尽管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也只得强撑着。好在这次只有一个坊,像魏斯年说的,五个人翻起来倒也快。不出一个时辰,秋言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五年前的户籍做了团貌,比两年前的详细。李纤凝仔细对照了关于秋言外貌的记录,有七分把握可以断定居德坊的秋言正是安邑坊行凶的秋言。 “居然用的真名,真是少见。” “她怀死志,没有必要伪装。” 李纤凝手指划过陈旧墨迹,秋言,在两年前的籍册里,它是孤零零的,单独占据一隅,而此刻,在李纤凝的指腹下,她确确实实依附着另一个名字,若藤萝之倚碧树。而在她的名字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名字依附着她。 “张豫、张娇,原来她有丈夫和孩子……”解小菲挠着头皮咕哝,“可是三年后清册重造为什么又没了?” 没有人回答,因为大家心知肚明,只有死人不会出现在户籍上。 短短三年之内,接连经历丧夫之痛丧子之悲,秋言的生活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想厘清谜团,却出现了更大的谜团,仇璋知道,李纤凝这个节是注定过不舒坦了。 一同过不舒坦的还有魏斯年,听到张豫这个名字,他神情震了震。 辞别魏斯年,离开长安县时还不到卯时。雾气凝结不散,渐行渐浓,直至浓白不辨前路。解小菲赶着马车,一再放缓速度。半个时辰的路愣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驶到衙前,众人下车。中秋节令,大小官员休假三日,也不必回衙了,解小菲前去归还马车,韩杞和仇璋打声招呼也去了。李纤凝凝视着雾气里渐渐消失的背影,眸色迷离。 仇璋一眼看穿她的企图,“你就那样小气,一点儿小事斤斤计较?” “你也看到了,他当众顶撞我,他不给我留面子,我也不给他留后路。” “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为何?”雾气腾腾,她要离他很近才能看清他的脸,以致气息吐出,一径喷他脸上,“心疼一个小衙役的前程,不像你的作风啊。” “我是不想你难堪,这个韩杞,是李县令安排进来的。” “咦?” “不信你问解小菲?”仇璋负手做壁上观。 解小菲还车出来,听到仇璋的声音一脸不知所谓,看着浓雾中两人的糊涂的轮廓,咦了声:“你们还没走?” “解小菲,我问你,韩杞是谁安排进来的?” “李县令啊。”解小菲答,“他亲自把韩杞带到班房,叫我多多关照他。” 李纤凝发出一声冷笑,无怪乎敢当众顶撞她,原来有县令做靠山。当下吩咐解小菲,“设法摸摸他的根底,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能叫我的父亲大人亲力亲为。” 解小菲见李纤凝又给他派活,嘀嘀咕咕,“小姐直接问县令岂不是两便?”李纤凝一个眼神甩过来,顷刻调转口风,“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解小菲去后,李纤凝和仇璋结伴家去。他们住崇仁坊,仇李两家隔街相望,回家当然也是一起回。许是时辰太早,又许是雾气太浓,街上空无一人,只得他们两个,漫步似的晃荡着。 仇璋见李纤凝穿得少,手臂越肩兜过来,摩挲她的胳膊,“冷吗?” 李纤凝摇摇头,声音出奇空灵,“这样空寂的街道,我还是第一次走。” “是啊,都没有人呢,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你我。” “嗯,只有我们。”李纤凝借着雾气的掩护偷偷牵起仇璋的手,身子故意向他倾靠。 心思昭然若揭。 仇璋没有行动,只是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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