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她对我好,哪似那等嘴碎的王八羔贼婆子,见我是个孤孀便要来踩上一脚,哼,也不问问老娘饶不饶他!” 从张家出来后,裴缜感叹:“这位张娘子真是不容小觑!” “坊里有名的疯妇,逮谁咬谁。” “她咬你了,对她这般敌视?” “我就是瞧不惯她的态度,阴阳怪气,像谁欠她似的。” “说起来她好像十分敌视官府。” “她对谁都那样。不信你去问问周围邻居。”生怕裴缜不信,当街拽来一个婆子。 婆子见打听萤娘,一肚子苦水要吐:“哎哟喂,那个歪辣骨亦作歪剌骨,泼辣、下贱、不正派,多用于妇人。可不是什么善茬,俩骚眼睛一立,便要骂人,咱们街上没有没被她骂过的,年纪相仿的倒也没什么妨碍,年纪比她大几轮的竟也下得去口。你问她为什么骂人?嗐,她就是那个疯性子,前头还说的好好的,不知哪句话戳了她心窝,当场就翻脸。” “她和黄娘子关系似乎极好?” “你说冯家娘子?这点是挺怪的,她看谁都不顺眼,听谁说话都不入耳,就对冯家娘子另眼相待。同样一句话,别人说出来,她大嘴巴呼你,冯家娘子说出来,什么事也没有。” 既然问到这了,裴缜顺带问了冯广白与黄惜之间的事。 “冯家夫妻那可是出了名的恩爱,娘子柔顺,丈夫体贴,做街坊这么多年,大娘我拍胸脯子跟你说,就没见他们吵过一次架,红过一次脸。小日子过的,那叫一个蜜里调油。谁看了不羡慕。张寡妇各色不各色,看见冯家夫妻和睦,也是又喜又爱的。逢年过节送礼,送的全是打寺庙求来的姻缘符,愿他们姻缘永固,情比金坚。” “真令人费解,她那样乖戾的人,又是青春年少死了丈夫,怎会喜欢看人家夫妻恩爱。”沈浊嘀咕。 “要不咋说她这人怪呢!” 出了延康坊,裴沈二人直奔冯广白在西市的生药铺,打探一圈,不曾打探出冯广白与任何人结怨。药铺伙计和坐堂大夫都说冯广白性情豪爽,酷爱结交朋友,信奉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便是与同行也相处得十分和睦。至于长安县那边,派人出城搜了一天毫无收获。 就在裴缜以为案子注定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时,激动人心的线索出现了。 还是沈浊发现的。 “我今早路过冯家,见那冯家娘子在院子里扫尘,过往街坊与她搭话,她竟笑脸相答,完全不是那日我们见到的模样,短短几日,三魂七魄复了位,她恢复得未免太快了吧?” 裴缜也觉疑惑,和沈浊再次登门拜访。 走至冯家附近,隔着矮墙便见黄惜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步伐甚是轻快,嘴里还哼唱着歌谣。见到裴缜他们,落落大方地招呼:“裴寺丞沈狱丞来了,快请里面坐,我沏茶给你们吃。” 裴缜沈浊对视一眼,按下疑问不表,随她进屋吃茶。 吃过茶,裴缜闲问道:“黄大嫂心情似乎不错。” “还好。” “尊夫依旧下落不明,黄大嫂难道不忧愁吗?” 黄惜闻言起身走向橱柜,从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裴缜:“裴寺丞请过目。” 裴缜展开书信,一字字读来,眉头渐渐蹙起。沈浊凑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娘子芳鉴:因一件紧要之事,为夫需南下数月,事发紧急,不及面辞,又因此事过于复杂,信中无法赘述,万望娘子体恤。照顾好宝儿,来年春夏必归。”落款是夫广白。 裴缜抖着信纸,不可思议地望向黄惜:“黄大嫂相信信中所言?” “我自己丈夫的字,为什么不信?” 裴缜见她一副天真模样,不忍打碎她的期望,“敢问黄大嫂,此信如何到你手中?” “昨日午间一位客商送来。他从蜀中来长安做买卖,途中偶遇广白,广白遂求他捎来此信。” “客商姓甚名谁,容貌衣着如何?下榻何处?” “只知道姓陈,穿着黄衣,容貌嘛就是个普通人,住哪不清楚。” “除此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特征?” “特征……噢,对了,他身边跟着一只小猴子。” “猴子?” “嗯,尾巴短短的,灰黄色毛,料想是只猕猴。宝儿还和它玩来着。小猴子可利索了,能把柿子抛得老高。” 裴缜若有所思。 “我就知道这些,再没别的了。” “多谢黄大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信件我们想带走。” “裴寺丞拿去便是,反正我都看过了。” 顺道要来冯广白之前写的药方作为比对,冯广白幼习颜体,字迹工整端庄,过于好模仿,未曾比对出什么来。 然而裴缜却有种拨云见日之感:“不怕你动,就怕你静。一动便会留下痕迹,顺着痕迹摸索破绽,进而把阴影下的东西一举拽出来。” 沈浊摸着脑袋道:“你肯定信不是冯广白写的?” “未见信之前,我对冯广白生死尚存疑虑,见到信之后我可以断定,停尸房里那颗人头必属冯广白无疑。看来凶手坐不住了,这几日咱们四处打探冯广白的事,凶手有所耳闻,故以此种手段扰乱视野。企图误导我们。” “有所耳闻……这么说凶手岂不是就在坊里?” “看来陈七那晚看到的人影确系冯广白,他终究赶在鼓绝前进了城,回的却不是家,而是阴曹地府。”
第46章 .橘颂篇(其八)自作自受 散值归家的路上,沈浊打了二两酒。家里晚上吃生鱼脍,佐以美酒,最是畅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若若一顿只允许他喝二两酒,为此还专门打了一对杯子,杯满为算,多一滴都不行。 沈浊步子迈得大,很快到了家门口,柿子树枝杈逾过墙头,几颗大红柿子早给人摘去,唯有高处幸存一二,成为惨淡冬日里的一抹亮色。 沈浊漫不经心扫过,惊见墙头下立着一位妇人,身着和柿子同样亮眼的橘红色,头上盖着兜帽。待妇人将那兜帽放下,沈浊方认出是花四娘。 “你怎么来了?”沈浊诧异走上前,眼睛透着紧张。 花四娘倒也不忸怩,答曰:“几日不见你过来,我只好来见你了。” 沈浊将她拉至僻静处,“我家那位惯爱呷醋,你别害我。” “我害你什么了。”花四娘娇媚地望他,“难道是我求着你摸我、亲我嘴巴,和我行那巫山云雨之事的吗?” “姑奶奶姑奶奶!”沈浊连连作揖,“咱别在这说成嘛,你要什么,吩咐一声。” “哼,一声不吭说不来就不来,这时候知道讨饶了,早干什么去了?” “不是出了人命案子嘛,这几日都在为案子奔忙。” “忙得去我那喝杯酒的空闲也没有?” 沈浊情知再这么拖下去不是回事,干脆利落道:“我跟你说实话罢,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为什么不见?”花四娘追问,“是那裴寺丞说了什么?” “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想和你断了。”沈浊垂头耷脑,准备迎接花四娘的狂风暴雨,等了半晌没动静,猛一抬头,见花四娘眶子里泪光点点。 她素来嬉笑怒骂,风情款款,不作惺惺女儿态。而今堕泪,沈浊又是悔恨又是自责:“你别这样,要打要骂你招呼。” “我就知道,不会有人真心实意地对我。可笑我居然还奢望你会和他们不一样。” 心碎的字句落在沈浊耳里,搅动他五内如焚,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不疼不痒的“对不起”。 沈浊知道他这样很混蛋,但这是最快平息事端的办法。果然,花四娘听了这句话将死的心也死透了,踉踉跄跄扶墙欲走。由于伤心过度,脚下浑没留意,摔了一跤。 后来的沈浊总是不断回忆,假如他在这时候选择绝情而走,而不是去扶花四娘,那么他和魏若若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直到好久好久以后他才想明白,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结局早已注定。纵然没有花四娘,他和魏若若也注定无法白头到老。 沈浊去扶了花四娘,花四娘扑倒在他怀里,嘤嘤啜泣。 便是这时,身后传来魏若若的娇叱:“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慌忙分开,可惜为时已晚。魏若若冲上来一人甩了他们一巴掌:“奸夫淫妇,脸都不要了,光天化日之下在我眼皮子底下搂搂抱抱。看我不扒光了你们,教你们游街示众。” 魏若若来扯花四娘衣服,沈浊拦着,魏若若连他一同撕扯。花四娘觑个空隙跑了,满脸惊慌之态,如受惊的白兔,然而转过街角立马换过一张脸,理好钗环,露出美艳绝伦的笑容。 “死娼妇,你别走,有本事偷汉子没本事承担后果吗?”魏若若犹自叫骂。街坊邻里好趣地探出墙头张望,沈浊丢不起这个人,扛起魏若若飞快闪进院子。 到了家里,自是全凭魏若若打骂。魏若若打折了三根戒尺也没打沈浊口里问出一丁点儿花四娘的讯息。一口咬定花四娘是过路的,不慎摔倒,他好心相扶,谁知女人忽然抱住了他。 魏若若见他这般嘴硬,气得叫杏影寻棍棒来。 杏影见沈浊被抽烂的衣服下红凛凛的道子,于心不忍道:“小姐,姑爷身上都见血了。要不咱们先吃饭罢?” “对对对,打了这么久,娘子手腕该酸了,吃些饭攒攒力气。”起身欲往厨房去。 “你做什么?” “我伺候娘子吃饭。”沈浊赔笑。 “你跪着,用不着你。” 沈浊唉声叹气跪回去。 杏影伺候魏若若用饭,沈浊眼巴巴看着,一口吃不着,肚子造反似的咕噜噜直叫。 杏影道:“小姐,好歹叫姑爷起来吃口饭。” 沈浊忙不迭点头。 魏若若眼皮也不抬:“他有什么脸吃饭。” 吃过饭,魏若若到院子里散步消食。沈浊看到灯笼下她的影子来来回回地晃,单薄的身板儿比纸片还薄,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不见踪影。 挨到她进屋,觍着脸说几句甜话儿,以为能哄她气消,谁知魏若若扬手甩了他一耳光,口内斥道:“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沈浊捂着脸出去了。 不移时,西风紧起来,天上一颗星子也无,不等到后半夜,雨刷刷落下来,冷雨如冰,落在脸上凉如刀割。 沈浊拍窗:“若若,落雨了,让我进去罢。” 耳朵紧贴窗棂,听见杏影也在劝:“冬雨不比春雨,落在身上恐落下病根。姑爷纵是有千错万错,好歹容他进来避避雨。” 魏若若不曾作答。 沈浊躲在檐下,不及旋踵之地,身上很快湿了。好在天气冷,下不多时结成雪霰子,白沙搬撒下。又过半个时辰,则成了六出冰花,漫天漫地轻盈盈地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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