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浊先经雨后经雪,衣上结层薄薄冰壳,寒风里直打颤。 “若若,我知道错了,放我进去吧。委实挨不住了。”见屋里还是不应,怒气攻心,大嚷道:“臭婆娘,想冻死你男人啊,再不开门我可要踹了!” “我真要踹了!” 沈浊做出踹门的姿势,没等付诸行动,门“咿呀”一声开了。沈浊见是杏影,好声好气道:“杏影,若若准我进去了?” “姑爷,小姐这回真动气了,您自求多福吧。”将斗篷塞到他手上,转身关门落锁,动作一气呵成。 沈浊看着手上的斗篷,心里比吃了黄连还哭:“若若,你不是真打算叫我在外面站一宿吧?这么冷的天,万一我有个好歹,你岂不成了寡妇?” 窗内灯烛寂灭,陷入漆黑一片。 “蛇蝎毒妇,真想我死啊,我死了你好找新男人是不是?” 脚都踹下去了,终究在距离门半寸的位置收住,嘴里嘟囔:“忍你一晚上,明天还敢这么对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雪愈下欲紧,看样子没一夜消停不下来,沈浊不想变成雪人,裹紧披风,踏着瑞雪,出院投东面小路去了。 风雪天气,武侯们不曾出来巡逻,全猫在武侯铺里烤火。沈浊推门进去,带进来一室风雪。 武侯们持械起身。 “别紧张别紧张。”沈浊忙放下兜帽,“是我呀,借贵宝地考个火。” 武侯铺的人大多认识沈浊,闻言放下戒备。不乏淘气的戏耍他:“已经宵禁了沈狱丞怎么还出来,不知道犯夜须鞭笞二十下吗?” “爷们儿皮糙肉厚,随便打,总比冻死了强。” 武侯们听了纷纷笑。 “怎么着,被老婆赶出来了?” “呸,她敢赶我,借她俩胆。” “她不赶你你为什么出来?” “还不是为了和兄弟们亲热。”沈浊笑嘻嘻的,没个正经,“话说谁有酒?” “守着夜,谁敢喝酒。” “你们不敢我敢啊。” 秦避打毡帽下掏出一只酒葫芦,扔给沈浊:“还剩二两。” “二两……我还真是喝二两酒的命。”一仰脖全干了,酒入肺腑,热辣辣烧起来。沈浊借着酒劲,迷迷糊糊躺倒,“谢了,明儿还你个满葫芦……” 翌日清晨,换完值,武侯们四散家去,秦避看向榻上呼声震天的沈浊一点儿没有苏醒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腿:“沈狱丞,沈狱丞。” 睡梦中的沈浊哼哼两声。 “已经卯时了,沈狱丞不用去大理寺吗?” 一听“大理寺”三个字,沈浊猛地直起身子,“糟糕糟糕,今个儿应不上卯,房少卿又该扣我饷银了。” 脚插进靴子里,旋风似的走了。没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往床边一坐,呆若木鸡。 秦避不解地唤道:“沈狱丞?” 沈浊谄媚道:“好兄弟,自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面善,帮哥哥一个忙怎么样?” “咚咚咚。” 木门敲过三遍,里面终于传来妇人慵懒的回声。 “谁呀?” “武侯铺的秦避。” 木门打开,魏若若看到对面的高挺男子,明明已是初冬,他身上却只穿着单衣,薄薄的衣料下,肌肉若隐若现,结实劲瘦,一看就是练家子。 “武侯铺的来找我干嘛?” 魏若若早起未曾梳妆,云髻松散歪斜,靠一根白玉簪虚虚撑着不散。六幅红罗裙没及脚背,行动间粘上碎雪,被从屋中带出的热气熏化,濡湿裙边。 秦避不敢直视其面孔,垂眸看着裙摆上的湿痕:“沈狱丞昨夜无处落脚,在武侯铺歇了,托我给娘子报个平安。另外,沈狱丞的衣裳破了,跟娘子求一领袍子。” “他自己怎的不来取?” 魏若若明知故问,秦避没有回答。 魏若若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太过,扔下一句“你等着”径回屋里取衣裳。 须臾,衣裳被送到秦避手上,告辞的话不及出口,魏若若反手带上门,雪星子飞溅,扑到秦避鼻尖上。微凉。
第47章 .橘颂篇(其九)枣花酥 裴缜应过卯出来,沿街面左右张望,不见林畔儿。 疑惑中,南街尽头一条青帕子跳出来,鲜亮地晃进他的眼。裴缜会心一笑,走上前去,见林畔儿贴墙站着,小脸教风吹得白里泛红。 “怎么猫这来了?”理了理她的衣领,防止冷风灌进去。 “守门的小哥不准我在门口等着,说有碍观瞻。” “你说等我不就好了。”顺势牵起她的手,“走吧。” “二爷带我出来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裴缜带着林畔儿出义宁坊,过长街,入醴泉坊。不多时,来到一座民居前。林畔儿兀自疑惑着,裴缜已经掏出钥匙,开了门锁。两扇松木雕花的门被推开,一座干净整洁的小院映入林畔儿眼帘。 “这是……”林畔儿动作迟疑。 “进去看看吧。”裴缜娴熟地跨进院子,引林畔儿四处参观。 院子半亩见方,西墙根下野生着几簇菊花,半枯半开,昨夜一场风雪,几乎覆盖,偶见或紫或黄的丝蕊。 屋子分东西两间,万字格纹的花窗,使麻纸糊得严丝合缝,室内绣帐、屏风、百宝柜、梳妆台……日常所需器物一应俱全。 “以后咱们住这。”裴缜从后面环住林畔儿,嘴巴贴着她的耳朵道,“你喜欢吗?” “就我们两个人住吗?” “嗯,就我们两个人住。”裴缜扳过林畔儿的身子,抵着她的额头,“你喜不喜欢?” 林畔儿攀着裴缜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轻轻道:“我好喜欢。” 裴缜唇边的笑意快盛不住了,恨不得今日便与林畔儿在此间长相厮守。 “狸奴也要来。” “当然带狸奴一起来了,它得给咱们捉老鼠。” “再养一只狗。” “好,再养一只狗。” 林畔儿跑到院子里,转了一圈说:“还要种一棵树。” “你想种什么树?” “桑树!” “桑音同丧,且招蝇,不好。” “桃树!” “桃花虽美,桃叶却无观赏性,也不好。” “石榴树!” “石榴好哇,寓意百子千孙。” “二爷取笑我,我不要石榴树了!” “哪有取笑你,我是真想和你有个孩子。我们一起抚育他,教他读书识字,看他长大成人,或娶妻生子或嫁做人妇,那时候我也老了,不用为了案子四处奔波,和你在宅院里养养花种种草,守着猫儿狗儿安度晚年。这是我现在最想要的幸福。” 林畔儿不擅长讲情话,半晌憋出一句:“那就种石榴树吧……” 出醴泉坊,裴缜原打算去趟西市,昨日和沈浊约好的,不料沈浊今日缺席,看了看身边的林畔儿,问道:“想和我去西市逛逛吗?” “二爷不是有案子在身,这么清闲,去逛西市?” 裴缜哭笑不得:“去西市表面上是闲逛,实为查案。” “我跟着会不会影响二爷查案?” “少啰嗦,不跟着就回府!” “二爷好凶!” “就凶你!”见四下无人,飞快在林畔儿脸蛋上亲一口。 林畔儿冻得青白的脸蛋浮起红云,抱住裴缜的胳膊,像只动情的小鹿。 “真好。” “什么真好?” “你终于不再是木头人了,真好。” “我什么时候是木头人了?” “你从前就是很木头。” 裴缜屈指弹了林畔儿一个脑瓜蹦,在她的叫疼声中,抚掌大笑。 西市以西,称不上宽敞的一块空地上聚集了好几班杂耍艺人,有表演曼延之戏的、有履火吞刀的、也有角氐奇戏……裴缜穿梭在人群中,手紧紧攥着林畔儿的手。转一圈,未曾看到耍猴的,便至附近的朝食铺子打探。 “您问耍猴的?”黄面短髭的老板定神想了须臾,“前阵子确有个耍猴的,听口音蜀中来的,一连在这里耍了两月的猴,这两天却没见着。” “作耍的猴子敢是猕猴?” “短尾黄毛,料想是猕猴。” 猕猴,蜀中。两个关键信息都对上了。杂耍艺人多以走穴为生,居无定所,只怕他眼下已经出城前往别地了。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裴缜问道:“敢问这些杂耍艺人通常下榻何处?” “怀德坊十字大街西北辨才寺旁有间来福客栈,他们大多住在那里。” 裴缜谢过老板,叫上林畔儿。林畔儿脚下不挪步,手指着堆成小山的猫爪形状的点心说:“二爷我要吃这个。” “这是什么?” “这是枣花酥。”老板笑眯眯道,“中间的馅料是枣泥,小姐娘子们都爱吃。” “要几块?”裴缜回头问林畔儿。 林畔儿掰着指头数:“五块。” “先来两块现吃的。再来十八块,平分成三份包好。” 老板拣来两块放到油纸上递给裴缜。剩下的先用油纸包一层,再以桃色花笺覆其上,使麻绳缠得方方正正。 裴缜接过来,将两块那份递给林畔儿再递给她一份打包好的,“这个给你现吃,这份包好的拿回去吃。剩下两份给五妹妹六妹妹送去。” “我送吗?” “当然是你送了。”裴缜边走边说,“送去了别傻傻的立马回来,和她们聊聊天,她们都是我的亲妹妹,你多亲近亲近。” “可是二爷都不和她们亲近。” “你顶嘴的本事见长啊。” 林畔儿撇嘴。 裴缜拣她手里的枣花酥喂她,林畔儿怏怏咬了一口,苦瓜脸顷刻变甜瓜。 “看来是好吃的。” “二爷也吃。” 裴缜把枣花酥整个塞她嘴里,腾出手揉她脑袋瓜:“我晚上回去吃,别吃光了,小傻猫。” 林畔儿忽指前方:“那个不是沈浊吗?” 裴缜展目望去,还真是沈浊。坐在路边吃汤饼呢,约莫是饿狠了,从他们走过去十来步的功夫,一碗汤饼下去半碗。 裴缜拍他肩膀:“不去寺里应卯,倒跑来吃汤饼。” “左右迟到了,干脆吃饱了饭再去。咦,畔儿也在啊,手里拿的什么?” “枣花酥,给你一块。” 沈浊扔进嘴里,也没见他嚼,一枚枣花酥就下了肚。 “话说你不是要找耍猴的么,找着了吗?” “得到一条线索。”裴缜道,“既然遇着你了,稍后你和我去。畔儿,你回府。” “别呀,我喜欢和畔儿在一起。” 裴缜没搭理他,把枣花酥递给林畔儿,殷勤嘱托数语,招来一辆马车,将她送上车。 马车辚辚行驶,穿过五座大坊后终于抵达平康坊。林畔儿在西角门下车,不想西角门今天是锁着的,林畔儿敲了半天没人应,绕路去正门,打算从正门西侧的偏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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