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优柔寡断,当下局面也不会这么乱! 而此刻他又为何生恼? 不外乎他虽同意她入尚书内省,但他又不想将此事拿到台面上来,免得惹来群臣抵制,平添烦扰。 总想着先拖着,说不定拖着就解决了,这不是优柔寡断是什么? 元贞将被打回的奏疏放在御案上,又走到宣仁帝身边。 别看她在外面申明自己是直笔内人身份,那是有目的的,来到这了她可不会这么蠢。 “爹爹近日心情烦闷,一些不该打回来的问安札子也打回了内省,女儿这趟来是为了送札子。” 她的声音很柔和,语速也很缓慢,仿佛只是父女之间闲聊。 宣仁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眼神出奇的陌生,有猜忌有怀疑。 元贞也就佯作不知:“爹爹为何这般看圆圆,是觉得圆圆此番行举无疑是引火烧身,没事找事?” 宣仁帝还是没说话,却在元贞看过来时,移开了视线。 “那爹爹就没想过,有些事情早晚都是瞒不住的,又何必做那掩耳盗铃之事,风雨早些来比晚来好。” 顿了顿,元贞又说:“近日朝堂上因增援太原一事,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爹爹心情烦闷,圆圆在内省中也是心急如焚。” “爹爹心知太原重要,又因大臣争吵不休拿不出章程烦闷,女儿就寻思,既如此,不如就祸水东引,将大臣们的目光都引到女儿身上来,他们都盯着女儿入内省之事,自然就不会在太原之事上面吵了。” “这是你想的法子?”宣仁帝声音低哑,口吻意味不明。 元贞说得诚恳:“这是女儿目前仅能想出的法子。那些官员不为朝廷着想,每逢遇上大事,就为利益争吵不休,全然置江山社稷为玩笑。爹爹忧国忧民,却毫无办法,只能坐视他们为派谁的人去谁的人不去而争吵。女儿愚笨,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就觉得这法子是当下最有用的。” 宣仁帝陷入沉默中。 元贞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低着头似顺手一般收拾着御案上的杂乱。 良久—— 宣仁帝才犹豫道:“可如此一来,你……” “女儿不怕!” 元贞抬起头,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 “女儿是公主,乃帝女,为国分忧,为爹爹分忧,乃理所应当之事。只要爹爹能扛住那些言官的唾沫,女儿自然不惧一切。” 宣仁帝能扛住吗? 面对女儿孺慕信任的眼神,即使扛不住也要说能扛住。 宣仁帝一时有些怅然,也有些复杂。 “圆圆你长大了,长大得爹爹都快不认识你了。” 元贞却是一笑,继续低头收拾御案。 “但凡是人,总会长大的,幼时爹爹护着圆圆,等圆圆长大了也想护着爹爹,哪怕身为女儿身,有些事情力所不能及,但圆圆也会倾尽自己所能去做。” “那你可知晓,你如此这般,以后怕是——” 元贞最后将一叠札子收拾好,这才抬头看向目光复杂的宣仁帝。 “知晓,早就知晓,也早就想好了。” . 元贞公主以公主之身入主尚书内省,如今竟成了直笔内人。 这一消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整个朝野内外。 得知消息的官员俱是惊疑不定,一边质疑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一边又大骂荒谬。 而后相熟的官员聚合在一起,言官又与言官聚合在一起,甚至三五成群纷纷找上几位执政的相公。 也不过天黑之前,就聚集起一群人,直入皇宫。 是的,他们甚至不愿等到第二天。 垂拱殿正殿,站满了前来劝谏的大臣,殿里站不下,门口门外站得都是人。 “圣上,此举万万不可,女子涉政,此乃大忌,贻害无穷……” “臣早劝谏过圣上,皇女当谨言慎行,恪守女德,圣上不知教女,如今竟闹出这等荒谬之事……” “可不是荒谬,万万没有公主涉政的例子……”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前朝的例子,还历历在目,公主涉政,祸乱朝纲,搅得社稷不稳……” 一众大臣,或是苦口婆心,或是直言怒斥,当然也有袖手站在一旁,多是几位执政的相公。 不过他们就算不言,光是站在一旁,就足以说明态度。 杨變和权中青也在人群里。 本来权中青是不愿前来,他对什么公主做了女官,一点兴趣都无,全副心神都在太原之事上。 但杨變听到消息要来,他怕义子惹事,就跟着来了。 来后,却是站在人群里,一言不发。 首位上的宣仁帝也是一言不发,换做以往,闹成这样他早该说话了,可今日却是异常的沉默。 这异常自然引起一些明眼人的警惕,当即不再言语,只看着前头那几个头铁的继续驳斥。 “圣上,此举有违体统……” “诸位大人,可是说完了?” 一个女声骤然响起。 随着声音,元贞从御座后走了出来。 以往她总是一身华裳,装扮极尽奢华。此时一身合身的绯色官袍,衬得她身量纤纤,却是腰直背挺,颇有一番不卑不亢之态。 “元贞竟不知,入尚书内省做女官之事,竟引得诸位如此激愤。” 一位胡子都白了的老官员不避不让,上前一步斥道:“女子涉政,本就有违体统,公主勿要拿朝政大事玩笑。” “有违体统?那有违的是哪门子体统?”元贞缓缓道,“若是我没记错,黄谏议乃熙和十八年的进士吧?” 这位黄谏议一愣,抬起老花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元贞。 “公主提此事又是为何?” 熙和乃宪宗时的年号,宪宗驾崩于熙和二十三年,若是十八年的进士,说明这位黄谏议是在太皇太后打理朝政时当的官。 他不光是在这个时期当的官,后来太皇太后历经两朝,他也算是三朝老臣,既如此鄙夷女子,该当时中进士时就拂袖而去才是,又或是本就不该去考这个进士。 毕竟女子当政,有违体统。 很多人都反应过来了,无奈这黄谏议年纪实在太大,反应迟缓。 直到他身旁有个官员看不下去,偷偷扯了下他的官袍,又附耳说了两句,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你——” 黄谏议抖着手指,指向元贞。 元贞嘴角含笑,面上平和,说出的话却分外气人。 “黄谏议,您这年纪也实在太大了些,虽我朝官员致仕无定数,但《朝野类要》上说:士夫七十而致仕,古之通例也。您如今早已过了七十吧,若实在不行,就退去荣养,可千万别倒在这,反倒赖上我,我可什么也没说。” “你——” 这下黄谏议倒是不抖了,脸却被气得通红。 元贞也不给他说话机会,扬声道:“来人,将黄谏议扶下去坐着,通通风,现在天气炎热,这么多人堵在这,可千万别中暑了。” 刘俭当即哎了一声,上前来了,带着几个小内侍七手八脚将黄谏议扶了下去。 等这一通事弄完,殿中早已一改方才群情激奋之态。 元贞这才正过脸来,对众人一拱手,道:“非是元贞狂妄,实在是不懂诸位大人激愤在哪儿?除过黄谏议,诸位大人也都是经朝老臣,其中不乏历经熙和、景德两朝,既如此瞧不起女子,阖朝上下,衮衮诸公,当时就该辞官而去,而不是今日在此莫名激愤。” 听到此言,大臣中有人面露不忿之色。 可元贞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当然,元贞此言并非激将诸位。只是父皇乃明君,元贞也并非狂妄无知之辈,能不能做这个直笔内人,早在之前就衡量过了。” “若诸位不信,元贞为诸位辨明一二。” “直笔内人须身居深宫,元贞从小长于深宫;直笔内人心无旁骛,元贞母已逝,父乃大昊皇帝;直笔内人不许与外臣后妃结交,元贞久居深宫,从不与外臣结交;直笔内人忠于大昊,忠于圣上,大昊皇帝乃元贞之父,没理由不效忠。除过元贞有个公主身份,但这身份跟做不做直笔内人冲突吗?” “那直笔内人一生不嫁,永居深宫,公主可能做到?”一位大臣上前一步斥道。 就等着这句话! “当然能。”元贞说得斩钉截铁,又道:“诸位是不是以为父皇是傻子,若是此事没经过父皇许可,元贞如何能穿上这身官袍,难道诸位觉得父皇视江山社稷为儿戏,是拿来与子女戏耍玩闹的?若非我早已道明不嫁之心,怕是此刻也不会站在此处。” 在此之前,确实有许多人这么想。 正确来说,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毕竟这位公主素来给大臣们的印象不佳。在人们固有印象中,此女性好奢华,行事不端,任性妄为,经常做些出格的事。 可来之后,见元贞侃侃而谈,信手便拈来黄谏议的履历,此举着实不该是她能做到的。 偏偏她就做到了,而且丝毫不惧一众大臣的威逼。 寻常男子都无法视这般场面为等闲,偏偏她能视作等闲。 且她还知晓,在场众多官员里,不乏历经数朝之官员。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 说明此女聪慧过人,机智过人,胆大过人,且对朝中之事十分熟悉。 如今还堂而皇之说自己可以一生不嫁。 他们该如何回应? 说女子不能涉政?自身便立身不稳,怕顷刻就是下一个黄谏议。若是挑刺直笔内人诸多事宜,人家已经给你捋清楚说明白了。 此时一众官员真可谓是进退两难,倒也有人想做出头椽子,却害怕自身被抓住短处,人前落了笑话。 若说之前,杨變还能笑看着元贞驳斥群臣,侃侃而谈,他甚至有点看入迷了。 可当元贞说出那句可一生不嫁的话,他的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因为这时有一位穿着绿袍的官员走了出来。见其容貌年岁,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年轻的官员。 “总之女子绝不能涉政,公主……” 元贞打断他:“此言你去跟吕相公说,与王相公说,与陈相公说,与刘中书说,与李枢相说,你且问问这些相公们,女子是否能涉政。” 仅这一句,就将立于一旁一直未曾说话的诸位相公们,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真当元贞是故意挤兑那老迈的黄谏议? 不过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人来跳。 一众老油条都不跳,独此人跑出来,他是只考虑自己屁股是干净的,完全不考虑上面这几位大相公啊。 就在这气氛尴尬之际,谁知元贞话音一转。 “以往每每见父皇因朝事愁眉不展,元贞俱是心疼不已,早先不明白,世间有何事不能解决,这么多的朝臣、栋梁、股肱在此,为何愁烦至此?如今元贞总算是明白为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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