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摸摸儿子的头,既是欢喜,又是得意。 作为姐姐,宋胭自然也该欢喜,可她却欢喜不起来。 两个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伶俐,宋家彻底扫去阴霾,迎来新的希望,只有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里慢慢萎去。 宴席结束宫玉岚便回房了,罗氏收拾完已是天黑,去女儿房中,宋胭正在等她。 两人让丫鬟将一方小几和椅子搬到外面的屋檐下,吹着夜风,坐着谈心。 宋胭问:“是父亲的意思么?母亲为何要同意姨娘上宴席来?” 罗氏叹一声气:“是你父亲提的,我同意了。她现在得你父亲宠爱,因为孙子,连同你祖父也对她看重几分,我不好拂了你父亲的意。” “那又如何,这本不合规矩,母亲反对父亲也没辙,母亲便说是我不喜欢。” “可是……我也没那些力气了……”罗氏颓丧道:“自你哥哥出事,我好似就被抽去了脊梁,只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到你平安出嫁。现在不管怎么说,你嫁了,我这最后的心事也放下了,我还去争什么,斗什么呢? “我没有那样的力气,反正她心大,就把这家交给她吧,我正好得闲,平日多照顾照顾你哥哥也好。” 宋胭不认同母亲的话,以柳姨娘的性子,一朝得势,那是真的会将人踩在脚底的,母亲现在是主母,她还忌惮一二,母亲真的让她当了家,只凭母亲和残了腿的哥哥,如何在府上立足? 可她又无比理解母亲,她太累了,没有希望,没有力气,她不想再支撑,她只想守着哥哥,过一日是一日。 “哥哥他还是不愿成亲么?” 罗氏摇头:“不愿意,自然,也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嫁。” 宋胭再次陷入沉默。 家里并不能确定哥哥是不是还能生儿育女……也许只有哥哥自己知道,但他曾咆哮过,让家里死了这份心,若给他娶妻,他就自尽。 于是母亲再也不敢提了。 罗氏哭道:“其实我叫你过来,也是为私心,我想叫你父亲和祖父看看,我还有个女儿……我的女儿嫁了国公府,府上并不只有那两个孩子,我……” 她泣不成声。 宋胭拿手帕来替母亲擦,想安慰什么,却说不出话。 安慰只是安慰,母亲的局是死局。 若她有力气支撑,可继续把持着家务,维持着主母的威严;或她愿意,可以将那一双儿女抱过来自己养着,以后有母子名分和养育恩情,总会好一些,但母亲也做不到,她不想让本就孤戾的儿子更加寒心。 所以,她只能越退越远,越缩越小,将所有的位置都让出来,交给姨娘和弟妹。 但她,明显是不甘心的…… 两人说了半夜的话,第二日又待了半天,吃过午饭,宋胭便告别父母离去了,回国公府。 行至景和堂旁边的夹道,却迎面碰上了魏祁、魏枫,还有另一人,正是郭家那位舅兄,郭彦亭。 几人正说笑着,见到她,魏枫叫了声“大嫂”,郭彦亭倒是亲热地叫“弟妹”,向她行礼,她也回了一礼,礼尚往来,叫他“郭大哥”。 魏祁唇角还有笑意,朝她道:“回来了?” “嗯。” “晚上我就在景和堂用饭,你那边不用准备。”魏祁说。 “好。” 郭彦亭道:“我从家中带了些海鱼过来,还有海参,巴掌大的干虾,虽不如京中鱼虾鲜嫩,但总是些少见的海货,弟妹到时也可以尝一尝。” “是,多谢郭大哥。” 说完宋胭便去往自己的院子,听见背后传来魏枫的声音:“要不然我们去祖父那里弄坛玉露春来吧,那个配着海鱼肯定好喝!” “不用,我那里有两坛枭香酒,喝那个就行。”这是魏祁的声音。 “枭香酒?福建的?之前那老酒坊没了,我们家都没有这酒了,你怎么还有?” “诗娴嫁过来时,陪嫁里不是有十坛酒么,就在我那里,没动。”魏祁笑。 郭彦亭大叹:“搞了半天还是我们家的,可真便宜你了,我待会儿怎么也得带两坛回去!” “你可不兴这样……” 声音渐渐远去,宋胭也绕过弯到了自己院中,再也听不到了。 原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郁结……魏祁魏枫和郭家舅兄是至交好友,而和她的哥哥呢?永远都不会有太多的交集。 可她的哥哥原本是十分洒脱爽快的,他是赛马高手,他射得一手好箭,他会算圆周率,会什么正负开方术,天元术……她会的那些算账本事,不过是向他学的一点皮毛。 若他好好的,他也能让人肃然起敬,也能和人相谈甚欢,而不是只有同情。 …… 入夜魏祁才回房来,身上带着酒气,人明显兴致好,比往日畅快许多。 宋胭却坐在窗外发呆。 他一边解下外衣,一边问她:“在想什么?这两日出去不开心么?” 宋胭摇摇头:“只是窗边凉快,坐一会儿。” “祖父身体还好吗?” 宋胭点头。隔一会儿才回:“都很好,信王府的杂戏也好看。” 她说的话好像没问题,但意思分明是让他不用再问,一切都好。 魏祁没问了,去沐浴了出来,坐到床边看书。 她见他上床了,便也上床去,背朝他躺在里侧,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好似已经要睡去。 昨夜没回来,按他如今的频率,她怕他要求欢,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 不是身体没有力气,而是心里没力气,她想着母亲,想着哥哥,想着家里的一切,不知怎样才能解这局。 而他,他又怎么懂,也不会愿意懂,他今日心情好,她不该扫他的兴,任何时候她都不该扫他的兴,不该让他面对一个烦心忧愁的自己。 所以她在内心祈求他不要碰她,不要表露出那样的意思,因为就这么一晚上,她想任性地休息一会儿,也许到明日就好了,她会做一个合格的妻子。 好在,魏祁真的没有碰她,也没有说什么。 她听见他隔一会儿,翻一页书。 在这样的翻书声中,在她装作困倦的安睡中,她真的睡着了。
第32章 上午,宋胭打起了些精神,在房中做新账本。 原本她手上没有进项,只有开支,也是不可避免的开支,所以无须记细致的账,只大概记个人情往来就行了。但现在有了魏祁给她的钱,她也有了需要添置的东西,便不可开支无度,得量入为出,好好打算。 魏曦在一旁读《诗经·豳风·七月》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读得磕磕绊绊,懒懒洋洋。 宋胭听她态度懒散,第一段就读了最少有两刻,毫无长进,明显没用心,就在一旁告诫道:“午饭前要背会的,要不然便没有午饭了。” 魏曦将书扔下,不服道:“我就不知,背这个有什么用,我又不去考科举!” 宋胭看她一眼,“这一篇确实有些难,但也是诗中名篇,值得一背。” 魏曦撇起嘴,干脆道:“我不想背!” 宋胭想起这段时间她一直是如此,原本读书还算认真,现在却越来越抵触了。正因她不用心,自己才会罚她不背完不吃饭,原本也没这样严苛。 可眼看着,哪怕严苛起来她也没好到哪儿去。 想了想,她放下笔,抬眼问:“你是学厌了,还是觉得难?如果觉得暂时腻了,没意思,我们可以改读《论语》。” 《论语》一听就更难,也一听就要背。魏曦不乐意道:“我就是不想读,什么也不想读,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人家男人书读好了好歹能做官,我能做什么?这不就像男子学刺绣,有什么用,还惹人笑话!” 宋胭许久没说话,最后叹息一声:“你要是真不愿读书,那就算了吧,以后就不读了,学针线吧,春红针线还不错,以后让她教你。” 说完站起身来,拿了她面前的《诗经》,回到了自己桌上。 魏曦面前桌上空空如也,她又很意外,半晌才问:“你为什么……又不让我读书了?” “不愿意,强行逼你读,只是浪费我二人的时间而已。而且你说的也对,读书考不了科举,得不来夸奖,想来还真不如一手好绣活。” 魏曦不说话了。 她没想到就这样以后都不用读书了。 但她又想起曾经读书时的感动,《关雎》的甜蜜,《氓》的叹息,《采薇》的怅然,而这些,是针线活里没有的。 宋胭已经又去记起了账,拨着算盘,她在旁边坐了很久,最后走到宋胭对面桌上坐下。 “既然读书没什么用,那你为什么要让我读书,还有父亲也说读书好?”她的确曾说过读书能明事理,但魏曦也不觉得自己明了多少事理。 宋胭没抬眼:“你等等,等我把这笔账算完。” 魏曦便在旁边等着。 她看着宋胭拨算盘的干脆利落,看着她做账的精细与一丝不苟,觉得她就像那些当铺后面坐着的大掌柜,随便拨弄几下珠子,便能将复杂的账算得清清楚楚,也能把控一个店面一年的营收利润,有了这本事,做掌柜能替东家挣钱,做主母不会被下人糊弄。 过一会儿,宋胭算完了账,抬眼,看见魏曦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算盘。 她问:“书不读了,那算账还学吗?” 魏曦点头:“学。” “因为有用是吧?”宋胭说道:“关于读书,我的确不能保证你读书了会过得更好,甚至还有可能过得更差,因为你的想法会多起来,也许不再甘于平淡的日子。 “只是,如你所说,女人不能考功名,不能做官,不能顶天立地,女人能做的太少了,一辈子就只能在后宅打转,婆婆,丈夫,孩子,就是女人的一生,坐井观天,说的就是女人吧,可女人连天也看不到。” 魏曦有些怅惘。 宋胭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那是江南风光;‘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那是漠北景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那是与战友同仇敌忾保家卫国的英勇,我们这辈子也到不了江南,去不了漠北,也不可能投军,却也能体会。 “书上另有一番广阔天地,你出自公府,是尚书的女儿,你识字,家中有无数藏书,你就不想去这天地里看一看吗?” 魏曦垂下头,她想的只是得到婆家的肯定和喜欢吗? 如果她的婆家偏偏不喜欢绣活做得好的儿媳,只喜欢羹汤做得好的呢?那她是不是也白学了刺绣? “至于《论语》,你能听见孔圣人的教诲;《大学》为四书之首,治国齐家修身,是最浅显的做人的道理;你上午所读的《七月》,讲的是西周先民之四季劳作,凄苦艰辛,只为温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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