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默了片刻,却将那几卷经文重新收进包袱中,拎了几下后,抬头冲我笑,“好沉,怪不得耽搁了这么久才过来,”他双眼眯起,“清欢,谢谢你担心我途中乏味,专程背了这些经文下来。” 他没有怪我,我舒了口气,却不知,他是没有发现我杀了人,还是故意不说,不过不管怎样,这次我算是勉强度过难关。 我打起精神,接过公子手中的包袱,和思安喜宁一起,护着他登上早已定下的一艘小船,看碧波荡漾,追群山落日,一路朝西南边行去。 行船四日,可谓顺风顺水,越是往南,河道的滩和弯便愈发多了起来,一滩一色,一弯一景,青翠中映着淡墨,岸边草色烟光,翠竹摇曳,一派的清幽淡雅。 公子见大山大川秀美至极,心情比往日开怀不少,兴起,便与思安在乌篷中下棋。我和喜宁在一旁伺候,我知观棋不语,喜宁却还是小孩子心性,见到思安走错,总忍不住发声,所以待了不多时,便被我逐到篷外去了。 没了喜宁的指点,公子便又赢了一场,看思安捶胸顿足,白须都耷拉下来,便对他笑道,“你莫要气馁,我的棋是祖父教的,他极爱博弈,常和徐将军在莫愁湖对弈,还筑胜棋楼一座,并亲手写了一副对联: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想起太祖,公子面露忧思,我正准备宽宥他几句,忽听后面布帘响动,以为喜宁又偷溜进来观棋,便头也不回嗔道,“自己玩儿去,别扰了公子的好雅兴。”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不是喜宁,却是那船家的儿子,名唤小离,他手上拎一串野果,见我回头,便赶紧止住笑,压低脑袋,只隔着眼帘觑我。 “姑......姑娘,这是我方才在水边摘的果子,甜......甜得很,特意拿来给姑娘尝......尝尝鲜儿......” 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听得我很是烦心,而公子和思安也朝我这边望了过来,思安眼中还含着抹笑意,在我和小离身上兜转,将我弄得突然起了一股无名火,只是碍于公子,不能发泄。 我接过果子,故意不去看小离的眼睛,沉声道,“我只是个做奴婢的,主子未进食,我自是不敢先用的。”说完,便不顾他红了脸,把那果子用袖子擦干净,递到公子面前。 公子笑着捻一颗红果送入口中,又去看我,“好了,我吃了,别人的一片心意,你也莫要辜负。” “我从不吃......”我的火气还没消,因为公子这番话烧得更加旺盛,想也没想便顶上去,好在被思安掐了一把,及时止住,我深深吐息,“甜的,我不吃甜的。” 小离在我这里碰了钉子,早已如坐针毡,听了这话,便忙不迭地出了乌篷,他走得太过慌张,以至于差点在湿漉漉的甲板上摔了一跤。 布帘晃荡,舱中的光影时浮时沉,思安看向我,绷脸,“清欢,公子只是一句玩笑话,也是不想拂了那孩子的一片心意,他自然知道咱们吃不得这些,你随便说几句搪塞过去便罢了,怎么倒动气怒来?” “公子实不该对清欢讲这些,”我音量很低,咬了咬嘴唇,续道,“太祖说过,清欢此生,只能侍奉公子一人,这话清欢没忘,公子倒忘了吗?” 说完,我鼻哼一声,恨恨道,“什么破果子烂果子,我见了便犯恶心,公子也不要吃了,踩烂扔了便是。” 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公子没想惹得我如此,面露惊诧之色,连声慰道,“好,我也不吃了,咱们都不吃,你莫要再急恼了,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温柔的宽慰我,我的火气顿时一扫而光,再不去关注那串野果,将棋盘上黑白二子挑拣到棋篓中,又喜笑颜开地替公子斟上热茶,跪坐在一旁,甚至,还哼起了一支小曲。 公子眼看着我变脸如变天,冲思安无奈地摇头,苦笑,“清欢大了,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思安叹气,瞥我一眼,见眸光潋滟,终于忍住没有发声,手探进棋篓,捻起一枚黑子。 那日,两人一直对弈到入夜,准备就寝的时候,乌篷上有人轻扣几声,旋即,船夫的声音便从外面传来,“公子,可方便容小人进来说几句话。” 我正伺候着公子更衣,见天色已晚,便想替他回绝,公子却冲我摇头,整理好衣衫后,让那老儿进门,看到他言辞夷犹,便命我出去,留那老儿与他独处。 我窥那老船夫看我的神色有异,便只在乌篷外停住,耳朵贴在篷上,偷听他究竟要与公子说些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他讲的正是我的事,说想和公子议一门亲事,让公子将我许配给他的儿子小离。 “那孩子对清欢姑娘一见倾心,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公子放心,清欢姑娘嫁过来后,我定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对待,绝不会委屈她的。” “可是清欢她......” “难道她已经定了亲了?” “那倒没有,只是......”公子不会说谎,推拒半晌,却依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第三十八章 补皮 “公子是清欢姑娘的主子,只要您这边答应了,她自然是不能不从的。”老船夫见公子犹豫着,便进一步逼问试探,笑着,“说句不好听的话,看您一行的吃穿用度,也称得上窘迫,若清欢姑娘嫁过来,我愿意拿出两锭银子,虽算不上多,也能够公子用上一段日子了......” 我听他这般说,早已气得手脚打抖,公子是何等的金尊玉贵,如今即便落魄,又怎能容得这样的乡野之人来置喙一句窘迫? 于是当即便想破篷而入,哪知公子的话音又一次响起,断然压下了我的怒意。 “我不是清欢的主子,她虽然侍奉我,但我从未有一刻将她当做婢子看待,故而她的婚事,只能由她自己做主。”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怕被我听到,我却觉得字字如雷贯耳,砸在我那颗不存在的心脏上。若真的有一颗心,那么此刻,它一定快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了吧。 我品着这几个字,唇舌间似乎都溢满了甜蜜的味道,于是没忍住笑了出来,惊动了乌篷里的人。 “清欢?”公子和老船夫掀开帘子,看到我,一人惊讶,一人面露赧色,那老匹夫还算有些自知之明,见此境况,忙告了辞,走出乌篷,独留我和公子一外一里,凝望着对方。 “你都听到了?”稍顷,公子莞尔,“该怪谁呢?只能怪皇爷爷当时把清欢画得太漂亮了,所以才难免招来蜂蝶蹁跹,倒是让我为难。” “公子也觉得清欢漂亮吗?”月华投映在船面上,照出我和他的影子,我不敢看他,只能盯住影子,蚊蝇哼哼一般地问了一句。 “自然,”公子笑答,接着却“咦”了一声,目光落在我的颈上,蹙眉,“这里怎么破了?” 我摸了摸脖子,这才发现下颌处裂开了一个小洞,想来,是被那狗官兵用绣春刀勾住时割破了,只是,我并不能感觉到皮肉之苦,所以一直没有察觉。 “进来,我帮你补上。” 公子说着便已经走进乌篷,从包袱中翻出一张巴掌大小几近透明的牛皮,又拿出画笔和彩墨,这才将我拉至矮几旁坐下,剪亮灯烛。 “抬头。”他一边说一边将宽袖挽起,眼睛被烛光照得发亮。 我顺从地将头仰起,露出整条颈项给他,两只手却在身旁紧紧握住裙裾,强令自己稳住阵脚。可是,当公子将破损处补好,笔尖轻轻从我脖颈上划过的时候,我还是很没出息的轻颤了一下,带动那支笔滑出去,在颈间勾出长长的一道。 “对不......” 我慌着着道歉,公子却先我一步,“是我不好,总是做不到皇爷爷那样......” 他说着便将手巾蘸湿,轻拭我的脖子,我喉咙动了几下,看他垂眸的样子,轻道,“公子,你不要总是自责,你这般,清欢会心疼。” 他抬起眼睛,凝我,半晌,眸中似乎浮上一层清润,却又在此时又一次垂下眼睫,“好,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临岸的庙宇中敲响了钟,我正在为自己提起了他的伤心事而自责,现听那钟声沉厚贯耳,便急着转移话题,冲他笑,“公子常念的那句诗叫什么?说船的,还有寺钟的?”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他答。 “哦。”我最不通文墨,接了一个字便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子看破了我的心事,怕我尴尬,一边提笔接着在我颈上描画,一边笑道,“我倒是想起了另外一句诗,画眉深浅入时无,鸳鸯两字怎生书。” “啊?”我听到鸳鸯二字,已是心旌神摇,再望向公子,却见他长指执笔,与我对望,眼中有悲悯之色。 “清欢,委屈你了,”他说,轻轻抿了一下唇,“不能像那些真正的女子一般,觅一位意中人,画眉举案,只让我这样一个人,用这根笔为你描画伤口。” 小船在这时摇了几摇,我想伸手扶他,他却先一步抓住案几,苦笑,“皇爷爷当年造出你们几个,为的是让你们护我周全,殊不知,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神识,又怎能与这世间的情爱相隔?所以方才那老船家问我,我虽帮你推却回绝,心里,却很是为你难过。” 说完见我神色又变,忙解释道,“不是让你嫁给小离,你不喜欢他,我又何曾看不出?我想的,是以后。” “清欢的以后,以后的以后,都是公子的,”我再也听不得他这么说,起身,脑袋差点撞上乌篷,“只要留在公子身旁,清欢就高兴,和公子相比,别的男人就像粪水秽杂,清欢一个都看不上眼。” 连珠带炮地说完,我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连忙掩住嘴,去窥公子的神情。公子显然也被我这番话惊到,愣怔着,目光在停我的脸上不动。 波动船摇,烛焰被拉扯得跳跃起来,忽长忽短,在空气中划出烟痕,朦胧了公子的脸。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寺钟的声音也弱了,仿佛在遥远的天边。 我终于回神,强定下心神后,冲公子道谢,行礼,脚踩棉花一般出了乌篷,像是一个刚刚归阴的游魂。 喜宁在船板上将我截住,他手中端着个漆碗,里面盛着公子常喝的补药,“清欢,”他在背后唤我,“去给公子送药吧。” 我摆手,头也没回,“你进去伺候吧。” 喜宁抓头,“怪了,往日我要伺候,你总是不允,今日怎么这般推避了?” 我不语,只去望挂在天幕上的月,默默吐露出三个字:完蛋了。 可是第二日,我预想中的尴尬场景却并未出现,当微熹初露,我躲在思安和喜宁身后,惴惴不安地看着乌篷的布帘被公子掀开的时候,真是恨不得当即从船上跳下去。 “清欢。” 公子唤我,我浑身一紧,差点跳将起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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