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不能言,只轻轻“嗯”了一声,公子于是便一言不发地守在屏风外,直至我身上的油彩被风吹干,才重新进来,闭着眼睛将衣衫丢给我后,转身离开了。 从此,这句话便成了我的枷锁,我用它拷住自己,虽难捱,至少,能心安理得地待在公子的身边,其后数年,我将它奉如圣旨,一个字也不敢逾越。 可前几日我跟踪公子去了暗巷,虽未让他知道,但在我心中,却是将自己的双手,伸向了那个困住我多年的桎梏,甚至,还妄图将它砸开。因此我才在巷口仓皇逃走,生怕打破了我好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我得以留下的凭靠。 可是方才,喜宁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竟然当着公子的面把我的秘密吐露出了来...... 该如何是好呢?他会不会今日便撵了我出去,或者,从此又对我起了戒心,不敢再同我亲近。 我忐忑难安,手无意间碰到旁边炭火上的铜壶,壶身被火烧得通红,“嘶拉”一声,烫卷了我的指尖。我没忍住轻呼一声,公子听到,回头急问,“清欢,你怎么了?” “没事,被水壶烧了指头,卷了一点皮罢了。”我搓着翘起的食指,答他。 “进来让我看看。” “不碍事的。” “进来。” 他语气坚定,我无法回驳,只得绕过屏风走到他洗浴的木桶旁,看到他露在外面的肩膀时,忙将脸别到一旁,只把手递过去。 “喏,公子看吧,本就没什么大碍。” 我的手被他握住,手背放在他已经擦干了的温暖的掌心,他的手心被水熨得很暖,烫得我打了个激灵,连忙想将手挪开,可我未能挣脱,他用拇指压住我的指根,头垂下,俄顷,轻问一声,“疼吗?” “不疼,”我答得很快,喉咙中却已有哽意,虽然我知,自己不会流出泪来,“清欢是皮影,不知痛的。” “嗯。”公子慢慢道出一个字,似是再想说什么,我却已经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闪到木桶后面。 他微怔,扭过头来看我,潮湿的长发披在肩上,潮了我的眼,我的心。我因此而生出了一个潮热的念头,一开始像一团瘴气般在胸口堵着,须臾后,却忽的溃决而出。 “清欢不知道什么叫痛,”我看那双望着我的眼睛,抬高声音,“因为清欢不是人。” “不是......女人。”稍顷,我又攥掌加了一句。 锥心之痛,竟是这般难忍,真是奇怪,我感觉不到肌理的痛,却早已熟知心痛的滋味。 我咬着唇,望地上自己和公子纠缠在一处的影子,也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股勇气,抬起头来,望他,目光灼灼,“不过,她们能做的事清欢也能做,太祖说,清欢是公子的一晌欢愉,公子,我可以的,真的可以的。” 我顿了一顿,彻底打碎压在身上的桎梏,声如碎玉,“你也可以,那晚,我知道你也动了情,”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垂着头,身子抖得几乎控制不住,可下一刻,我又猛地将头抬起,逼视着他,“不动心也行,只要是公子你,清欢.......肯的......” 说完这句荒唐话,我脑袋里忽然轰的一声,被公子眼中那刚刚泛起的一丝微红拽出鸿蒙,拖回人间。 我被自己的言语吓得不知所以,连目光都忘记收回,只看着他的眼,像一只沾了水飞不起来的蝴蝶。 “清欢。”过了不知多久,久得连窗外的朔风都停了下来,不屑于再去吹散树顶的积雪时,公子轻唤了我的名字。 “唔。” 我如梦方醒,退后几步,身子撞上屏风,将那老物件撞了个七零八落。 见我手忙脚乱收拾满地零散,公子笑了,“清欢,你是不是先把手巾拿过来,水已经凉了。” 我赶紧应了一声,放下手中半截木腿,拿起长凳上的手巾和旁边一摞叠好的衣物,一并递过去,然后转过身,继续收拾地上的零碎。 他在想什么呢?在我说完这样一番荒诞不经的话之后,是想逐我走?还是根本就没将此话放在心上,因为在暗巷中兜转几日,他早已对男女之间的磋磨暧昧见怪不怪? 身后水声起了又停,随后,便是一阵衣料摩挲的沙沙声,在我胸中掀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波动。片刻后,那声音朝我涌来,一步之隔时,方才停下。 “我去那里,并非为了寻欢。” 公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啊”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我并非是为了寻欢才去暗巷的。”他见我愣如呆鹅,又重复了一遍,后来索性抓住我的肩,将我转了个身,面向他。 我看他的眼,里面映着我的影,脑袋里的昏沉逐渐被一簇簇迸起的火花取代,“不是寻欢?” 他笑,摇头,“不是,我去那里确实是为了寻一位私妓,不过,却是为了她手里的一张方子。” “方子?”我不解。 “那位私妓是南洋人,一日她来看皮影,正好遇到雨天,她见我怕皮影被雨水淋湿,便告诉我,她的故乡有一种小草,将它的茎叶放入大的酒盅内,再放进几块用精皮熬制的皮胶,把二者在火上融成为粥状后,溶进油彩中,那油彩便不会溶于水了。” “我听她这般说便上了心,心想着若在咱们这里也能找到这种花草,你们几个,以后便再也不用担心被水溶去油彩了。于是我便去暗巷中找她,希望她能助我找到这种奇草,可是她却不为钱财所动,只向我提出一个要求。” 公子的手还握着我的肩膀,我方才从头到脚都被快乐充斥着,所以没有察觉,现如今忽然反应过来,便下意识朝他的手看了一眼。 公子注意到我的目光,有些局促地收手,低头一笑掩住窘态,续道,“她提出的要求,便是要我给她抄一卷经文,用她故乡的文字,在她的居处抄录。” 我闻言抿了抿唇,见公子用目光询我,便道,“她定是对公子起了心念,只是不好讲得那么直白,所以才提出这么一个要求,为的,不过是与公子多相处一些时日......” 说完我猛地收了口,怔忪住:我自己又何曾不是对公子动了心念,又有什么立场嘲笑他人? “是吗?我倒是半点也没有看出来,”公子显然参透了我心中所思,故意说着缓解尴尬的话,“反正在她那里,我只是抄录经文,而她,就在一旁抚琴,其它,便再也没有了。” 我心头泛过疑虑,一点从方才起就偷偷窜起,却很快被我掐灭的火星:他......是在对我解释吗?不是为了求欢才去的暗巷,除了抄录经文什么都没做......这些话,是应该对我这个曾被他严厉斥责,要压下妄念的人说的吗? 我使劲摇了摇头:不可能,清欢,又是你多想了,你因为公子温柔以待,所以便又生出那些妄念,难道你严守了七年的清规,因为他偶尔流露出的一点温柔,便烟消云散了? 想到这里,我方才生出的种种欢心喜悦消失殆尽,抬眼,看到窗纸外屋顶和树阵上的积起的厚雪的影子,如连成一片的白席,不能感知人间寒暑的身子竟然觉察到了一丝寒意。 我小心地朝后挪出一步,拉长和公子之间的距离,从眼睫下望他,“我方才说的混账话,公子便忘了吧,就和......就和那日在乌篷中一般,睡一觉,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假装记不得,好不好?” “清欢......”他声音急促,似是压着话,却被我抢先一步,不让他将那伤人的言语说出口。 “公子忘了今晚吧,好不好?”我卑微地,乞求他。 “好。” 我如释重负,生怕他再生出悔意,于是连地上七零八落的屏风也不及收拾,逃也似地奔出公子的屋子。 听屋外脚踩琼玉的声音远了,公子才走到窗前,推开草窗,去望院中我留下的那一串细碎的脚印,须臾后,摇头苦笑,“竟是我自食苦果了,原来,你将我多年前的话记得这般清楚。” 说罢,他深吸一口雪夜甘凛的空气,自语,“清欢,若我告诉你,这些年朝夕相对,同死共生,我对你早已情愫渐生,你会如何?”他低头,眼底温柔似要溢出,“只是,我不能拿你当个玩意儿,即便皇爷爷说你是我的一晌欢愉,我也不愿如此轻率待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你跟了我......” 他未阖窗,走到矮几旁坐下,铺纸,提笔,就着雪压寒枝低的景致,嘴角漫起笑意,写下一句话来: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那是宣德三年的寒冬。 第四十二章 宫女 窗缝漏进几丝暖风,烛焰的影子跳跃起来,扑在坐在王瑾对面的女子脸上,映深了眉眼,熨热了两靥,使她看起来愈发显得秀色难掩。 王瑾看直了眼儿,搁在锅子里的玉箸便忘记拿出来,直到那暖锅中的鸭腰子被沸汤煮得“噼啪”一声爆开,他才龇牙笑了一声,夹起煮烂的鸭腰,送进嘴里细嚼。 “你是哪个宫的人?”他看烛下美人脸,笑,“本公公怎么从未见过你?” 女子轻抚鬓角碎发,垂下眼帘,“奴婢是一月前新来的,在柔仪宫伺候顺妃娘娘。” 王瑾“哦”一声,“柔仪宫啊,那我是去的少些,”说罢便用发黄的指头搓摩玉箸,眼角泻出一缕淫光,嘿嘿笑道,“看来日后是要常去了,不然呐,柔仪宫娘娘怕是要把老臣给忘了。” “公公是贵人多忘事了,”女子提起玉壶为王瑾斟酒,边笑道,“顺妃娘娘七日前就走了,吞金而亡......” “是了。”王瑾答一声,想自己是真的吃多了酒,连这档子事都忘了,不过也难怪,顺妃生前不得宠,死后也是悄无声息,也就柔仪宫挂了白绫,立了魂幡,其余吊唁,一律都免了。 “所以你今晚来找我,是为了......自个的前途?”王瑾忖度着女子的心思,望她。 “都说公公神通广大,又一向体贴我们这些当奴婢的,故而遇到难处,奴自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公公......” 倒不是个扭捏局促的人,王瑾眯着眼,手撑腮靠近她,“帮你自不是难事,只是,你要如何报答我呢?”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直白的话会将她吓到,哪知女子也托腮靠过去,眉眼弯起,“奴婢今日过来,便是准备将自己交托给公公,以后的事,自然全部听公公的。” “还等什么以后,红烛高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 王瑾被她的话催动起了情*欲,伸手便朝女子的下颌摸去,哪知“哐啷”一声,门户大开,不知从何处窜起来的一股冷风灌入屋中,扯得那烛焰朝王瑾面门拍去,燎焦了他好容易蓄起来的一绺山羊胡。 “公公,您当心着点。”女子骇然,忙将蜡烛朝自己挪近了一点,转脸去望那洞开的屋门时,眼中却浮上一抹一闪而过的笑意来。 “这风好生怪异,明明春末了,还冷得刺骨,”她看向王瑾时神色已变得肃然,喃喃道,“今日是顺妃娘娘的头七,也不知陛下处理完政务,会不会到柔仪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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