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不敢相信,以为自己目光昏沉看错了,直到他叫出我的名字,飞快地朝我走来,俯身,用手中那柄油绢伞遮住我的身子。 “清欢,”他本想伸出一只手握住我的肩头,却碍于我已挑明心意,又收了回去,沉声,眸光凛凛,“秋雨连日,你当真不怕淋坏自己?” 我吸溜着鼻子,“我找不到你,你不要我了......” 公子胸口微微一滞,不再言语,搀着我的臂肘起身。我倚在他身上时,雨水冲刷掉了我最后一点眼力,他于是拉住我的手,牵我向前。 “我不是为了自己杀人……他们……羞辱公子,说你连两锭银子都拿不出……” “嗯。” 我感觉雨花砸在脚边,迸上鞋面,每一下都像他的呼吸和心跳,顺着脉搏传至手心,触手可及。 就这么一路依着公子来到了三人栖居的小院,思安和喜宁见了我的模样,吓了一跳,忙将我扶进房中,在榻上安置好。 思安看我身上的油彩已落了大半,搓手急道,“如此,公子还能将清欢恢复如初吗?” 公子蹙眉在榻沿坐下,片刻后,回头看向思安,“去准备紫铜、银朱、普兰,越多越好,”他抿唇,语气再柔缓不过,却没有看我,“所幸及时将她找到,否则便皇爷爷在,恐怕也是救不回来的了。” 第四十章 暗巷 未几,思安和喜宁便抱着公子要用到的各种油彩进来,在几上放好后,两人叠手立在榻旁,关切地瞅我褪了色之后可怖又可笑的模样。 公子见两人呆立,清清嗓子,“思安,喜宁,你们先出去吧,记得阖上门。” 喜宁不解,急道,“公子为何不让我和思安留下来陪着清欢?” 公子深吸一口气,呼吸收紧,垂眸看地,“清欢全身均需重新敷彩。” 喜宁朝前一步,依旧满脸诧异,“咱们都看到了呀,她在外淋了几日雨,自然从头到脚的油彩都被冲没了......” 话没说完,已经被思安揪住耳朵,将他朝屋门拖去,边走边道,“傻孩子,快别多问了,随我出去,勿扰了公子敷彩。” 屋门“哐啷”一声合上,屋内陷入死寂,稍顷,我听到衣衫窸窣的声音,知道是公子起了身,去取案上的油彩。 “清欢,”他折返至榻边,平静地唤我的名字,我连忙点头,用那双不存在的眼睛望他,“面部五官可用笔蘸彩描画,不过身上,却需用手掌敷彩。” 我又连忙点头,下一刻,体味到他话中的意思,身体忽然僵住,就像被寒风冷雪冻实了。 “明白了吗?”公子又问了一声,依然是声平无澜。 我勾手,十指嵌入被褥,俄顷,“嗯”了一声,比蚊子哼哼还要轻。他得我应允,方轻轻覆了上来,手探向我的腰际,“嘶拉”一声,解开绦带。 我脑中“嗡”的一声,只觉自己重回混沌,天地万物,都化成了耳边那一簇簇忽急忽缓的呼吸。 那是永乐六年的初秋。 *** 我记得,章台已经许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听邻人说,上一次见到这样如芦花一般的雪,还是在二十七年前的同一日。 二十七年前同一日,我坐在廊前,看院中那一地银白,托腮静思:那天,太祖盼了多年的皇太孙诞生,同日同时,天降祥瑞,万物更新如同玉砌,太祖大喜,大赦天下,减免赋税,此后每年皇太孙生辰,宫中都会大摆宴席,鸣钟击磬,水袖飘摆,台基上缭起的檀香,迷醉了每一个来给皇太孙贺生的人的眼睛。 我自是从未见过那样的景象,只是在宫中时,听别的宫人们说起过,可我每每想到,都会于心不忍,因为,公子在宫中的最后一个生辰,已经是西风残照,人迹寥寥,左右悉散,唯我们三人而已。 一蓬雪粉扫到我脸上,喜宁一手握着笤帚,站在檐下冲我笑着,“傻子,在想什么。” 换做以前,我早已搓圆了一只雪球朝他丢去,可是近年来,我比以往持重了不少,故而只是轻轻拍下额前雪粉,冲喜宁道,“今日还是如往常一般,什么都不准备吗?” 喜宁努努嘴,“公子不是说过,他的生辰,不可声张,再说今晚还得搭台演皮影呢。” 我鼻哼,“又不差这一晚上,再说了,都过了这么多年,咱们悄咪咪地准备一桌酒席,也不说是要替谁庆生,难不成,还会招来什么有心之人不成?” 喜宁吐舌,“我可不敢替公子拿主意,要不,你亲自问他去?”他说着看一眼公子居住的南屋,扬了扬眉,“不过这些日子公子白天都不在家,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话像一根针刺痛了我:我自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为前几日我见他出了院门,便悄悄跟了上去,尾随他在城中七转八转后,来到了一处暗巷。 还未走进巷中,便先被那随风冲出来的一股子香粉味儿呛了口鼻,我怔住,看那长巷子两旁的几座矮屋,挂了珠帘的屋门上,悬着一盏未燃的纱灯的时候,忽然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迂回巷道,私娼汇集之所常悬灯于门,客入其门,则取灯挂帘,饰其色相,授以声歌...... 我咬住指节:不可能,公子是苍松翠柏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会像寻常的臭男人的一般,到这种地方寻欢解闷?我生出此念,便已经是亵渎了他。 想着便迫自己离开,可方一转身,又忽的想起那几个拱卫司的官兵看我的眼神,脑中过电般地闪过一句话:公子也是男人啊,从出宫到现在十三载,他身边只有我们三个皮影,再未接触过他人,难道他就没有过血脉偾张、不能自抑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一刻,肖想过将某人压在身下,把繁文缛节抛诸脑后,行人道之事? 我猛地一哆嗦:似乎,也不是没有的,那个秋雨潇潇的夜晚,他...... 稍一动念,我朝便抬手朝自己右颊使劲拍了一掌,制止住即将在脑海中蔓延的荒诞:清欢,难道你忘记公子说过的话了吗?这些年,你谨小慎微,不敢生出半寸僭越之心,是以,才能留在公子身旁,这些,难道你都不记得了吗? 念及此,我忽然方寸大乱起来,看着那迂回巷道,心似澎湃波涛,脚下进退失据。 如此在巷口站了片晌,忽听里内有扇门“吱呀”一响,我仿佛被一根针扎了一下,回过神来,惶然转身,像只兔子似的从巷口逃开。 此后几日,公子还是白日出门,晚间才回来搭台,而我,虽迫着自己不去想他去了哪里,却每晚都会梦到那条暗巷,以及,一盏悬挂在矮门上的纱灯。 喜宁终于将院中的雪全数扫到了墙根,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后,转身冲我道,“清欢,我方才想了想,觉得你说得对。” 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我一时有些晃神,“啊?” 喜宁的眼被雪色映得发亮,“这么多年了,也没见那些人寻到章台来,不如今晚咱们几个摆上一桌,做些公子在宫中常吃的菜式,给他庆生?” 我自是再同意不过,于是暂将烦念抛到脑后,携他一起,又拉上思安,一同朝街市去了。 不枉半天忙碌,我们仨竟然在章台城的街市上,凑齐了公子爱吃的食材,满载而归时已近黄昏,我一手拎鱼,一手抱鸭子,遥望着院门口,站在大团铅云下的公子,冲他摇了摇手里嘎嘎乱叫的鸭子,抿嘴笑着,没有说话。 公子也摇着头笑,“清欢,又是你的主意。” 见他并未生气,反而面含笑意,我心情畅快,于是大展厨艺,做了盐渍鸭子,两熟煎鲜鱼、撺鸡软脱汤等十二道菜,全是公子在宫中时常吃的,公子看着被盘子压得摇摇晃晃的桌子,苦笑,“你们仨又不能吃,我一人怎么吃得完?” “当年在宫里,也不过是每样尝几口便罢了,今日咱们就破例一次,按照旧规矩来。”我说着便为他斟了一杯酒,是在街市上买的秋露白,店掌柜说它的味道和宫中吃的蓬莱春无异,所以我便买了一壶回来。 “清欢忙碌一个时辰,准备出这一桌酒席,我自然是要听她的了。”公子冲思安和喜宁笑着,转头,接过我手中的酒盏,仰头饮尽,这才拿起竹箸,伸向冒着热气的菜肴。 饮食是能唤醒身体的记忆的,我虽无血肉之躯,但却对这一点清楚无误,故而今日我做的菜式,都是太祖身体康健时公子常用的。而他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也并非因为我的厨艺远超宫中的御厨,而是因为,舌尖的触动直入了心底,勾动了与饮食相关的,丝丝缕缕的记忆。 公子并非好食之人,今晚,他却痛吃痛喝了一场,看着几只已经见了底的盘子,思安和喜宁冲我竖起拇指,赞我伶俐,打趣说我总是能想出逗公子开怀的法子。 我听这话忽然就热了耳根,目光偷觑公子,见他也笑望着我,眸中浸润着酒意,他轻道,“到底是女孩子,比你们两个心细不少。” 这本是一句夸赞的话,平日我若是听到,定是要高兴许多日的,可是今天,我却觉得有些刺耳,尤其是......女孩子三个字。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虽然外表生得风流多姿,且永远都不会衰老,但我心里知道,我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孩子。 我轻咬着下唇,心中暗忖:所以他才要到暗巷中去吧,珠帘后,有软玉温香, 纤纤素手,三千青丝...... “清欢,你怎么了?为何突然不说话了?”喜宁见我面色有异,笑问了一句。 话音儿没落,就被思安瞪了一眼,唬得他忙道,“我......我只是担心清欢罢了,这几日,她每每见到公子出门,便神色呆滞......” 一句话说得我如坐针毡,差点跳起来,好在思安从中间截断,“行了行了,喜宁,没看到桌上这么多碗碟要洗吗,快随我收拾去。” 喜宁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傻话,“哦”了一声,忙不迭地摞起几只盘子,跟在思安身后去了灶房。 他们两个一走,屋中便只剩下了我和公子两人对坐,遍室寂静,静得连树梢上的雪团被风吹落在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我去帮个手。”我实在忍不了这尴尬的氛围,起身便欲朝门外走,哪知方迈出一步,却被公子叫住。 他在笑,声音中听不出一丝醉意,“清欢,你要让一个醉鬼自个沐浴更衣吗?” 第四十一章 雪意留君君不住 我不是没有伺候过公子沐浴,只因我不能沾水,故而我总是坐在屏风后头,听到他唤我,才进去添水,递上手巾和中衣 。 今晚,我照例在屏风外候着,屏风上的绢布早已褪色,里面种种,一望而知,可这么多年,我却从未朝它看过一眼,因为,我谨记着公子在那晚说过的话。 那天,他将我身上面上的油彩涂抹好后,便起身离开床榻,转到这扇屏风后,方平声道,“清欢,此后,你再不可因为对我生出妄念,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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