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听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笑了,“今晨怎么不进来侍候,我的鞋子都差点穿反。” 他面色如常,像是昨晚的事已经被他忘了,或者说,他全然没将我那番莽撞之言放在心上。我抒出一口气,连忙奔至他身旁,在他周身转了一圈,捋平前胸后背的纹路,又将他系得乱糟糟的腰带解开,重新束好。 喜宁在一旁观我,笑,“这清欢,昨晚像换了个人,今晨,便又似换了个人,我啊,是再也看她不透了。” 我瞪他一眼,喜宁吐吐舌头,走到船舷旁,手搭凉棚望向远处,看到云缭雾绕后,一座四四方方的城池的时候,回头冲公子喜道,“前方便是章台了吧?听说此地民熙物阜,是一处安身的好地方啊。” 公子也走至船头,看那远处的城池和城外那座栽满柳树的山,此时秋天刚至,章台又是南地,所以柳树也都还绿着,若一团团浓碧色的烟雾,绕在山周,整座山仿佛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了。 公子眉眼凝起笑意,“但愿,能在此处多住些日子。” “公子若是喜欢,咱们就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我走到他身边,言辞恳切。 “天荒地老?”他转头凝我,见我不知该如何接话,便续道,“好。” 当时我还不知什么叫一语成谶,听着公子答应,心中已然欣喜非常,只催着船家快些行船,好快一些到达那个他许了我“永远”的地方。 章台,我在心中暗暗许下诺言:这一次,我再也不要离开了。 船近码头,我收拾好行囊准备下船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我,回头,见那老船夫在冲我招手,他身后站着的小离与我四目交接,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假意去捞水中的船桨。 我见公子他们已然走远,便独自留下,随他来到乌篷中,问他,“老儿,我们公子已经回绝你了,你为何还要纠缠?” 他听我叫他老儿,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强攒起笑脸,和和气气地冲我道,“公子只是说他做不得姑娘的主,所以老朽才想再来问一问姑娘的心意。” 说完,轻咳两声,小声道,“公子才情,自是我们这些粗鄙人不能比的,可若是论到讨生活,姑娘跟着这么一个......”他似是想找个词,怎奈脑袋空空,词汇贫瘠,所以想了半晌,才说出了“白面书生”几个字。 他笑,皱纹深深,“公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姑娘难道要伺候这样的人一辈子不成,不是太委屈了?” “而且,”他没注意到我的牙齿已经硌住下唇,继续道,“我们家虽算不得富裕,但守着几条船,吃穿用度是一概不愁了,而公子清寒,连船资都要与我还价一番,我想他本来也应是清贵人家,不想他面上挂不住,才勉强做出些让步。” 他笑,眼中一扫而过的轻视被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姑娘,这些事儿事关前程,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再定夺啊。” “把小离叫进来吧,”我很没规矩地在矮几上坐下,翘脚,看着老船夫,弯起眉眼,“有些话,还是当着他的面说明白地好。” 第三十九章 迷失 小离进来的时候脸上红晕未消,见了我更是连耳根都烫了起来,躲在他爹身后,缩着脖子,就像河中觅食的鸭子。 我笑,两手撑在矮几上,“你怕什么,你爹都敢拿你和公子相提并论呢?” 我言辞不善,老船夫自然是听出来了,于是冲我道,“姑娘若真是看不上咱家小离,咱们也不会强人所难......” “哪敢?”我打断他,起身,抱臂慢悠悠晃到父子二人身旁,歪着脑袋打量两人的面孔,被风吹得面皮粗糙的两张脸,红中透着黑,眼尾过早被蚀出了纹路,像是从血肉中长出来的一般。 我并不歧视靠苦力营生之人,只是,这天下无论何人,天子也好庶民也罢,都不能折辱我的公子。 “你爹说公子清贫,鄙他手无缚鸡之力,无一事可为,你却能靠着家里的几条船,在这世上苟活,甚至,还觉得我宁可选择嫁于你,也不会留在公子身边,这便是你们父子二人这几日存的心思,我说的不错吧?” 见二人瞠目,我冷笑,“他一朝落魄,跌入泥沼,所以世人皆可欺他踩他,就连你们父子二人,也敢羞辱他,在他那一身清骨上多加几脚,”声音蓦然停下,我抬手,猝不及防地拧住老船夫的下巴,双目中凶光毕现,“你竟然敢在我面前欺侮他,老儿,你有几条命可抵?” 老船夫被我捏痛,两手抓住我的腕子,指甲嵌入我的皮肤,却只抠掉一层油彩,他惊,口型挤出“妖怪”二字,却只能张嘴,发不出声。 他再也不会发出声了,我冲那张憋得通红的脸一笑,五指猛收,捏碎了他的下颌。他喷出一口血,身子软软堕下,却死不瞑目,两颗发黄的眼珠子从下方瞪视着我。 背后传来小离的惊叫声,他奔向老船夫,在看到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的时,扭头望我,眼中不止有恨,更多的,还是惊恐,看见怪物的惊恐。 “你......你......”他的脸白中透青,嘴唇哆嗦,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蹲下,看他渐渐蓄起泪的眼,想起那串通红的野果,胸中忽然腾起一丝不舍:毕竟,他是第一个对我表露心意的男子。 “你......” 他的嘴唇又战栗了一下,突然抽出腰后杀鱼的匕首,朝我面门处捅来,“我要杀了你。” 每个字都杀气腾腾,他眼中的泪干了,双目通红,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我在他眼中,再不是那个有些刁蛮伶俐的漂亮姑娘,而是个食肉饮血的怪物。 我冷笑,手噌地捏住他握刀的手腕,他吃痛,松了劲,刀“嗵”地落在船板上。 “清欢。”他不知是想乞饶还是别的,瞪大眼睛,吃力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身子一战,有那么一刻,脑中浮起放过他的念头,可惜,它只是一闪而过,连残影都没有留下。 “对不起,若有来生,我定会偿你。” 平声说完这几个字,我抬手攥紧他的脖子,用力一扣。骨头断裂的“咯嘣”声在耳畔炸开,那根脖子像被抽去了颈骨,塌在我的掌中。 小舟忽的晃动起来,布帘从外掀起,现出立在甲板上的三条人影。 “清欢......”公子先是唤我的名字,随后目光便落到甲板上那一滩滩黑红色的血污,和横仰着的两具尸体上,“你……杀了他们?” “我......”我悚然无措,惶惶然立起身,看着公子惊诧的脸,他眼底是潜着一抹厌恶吗?我太过惶恐,一时间竟难以辨明,只觉一股凉气锁住咽喉,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公子的双臂被喜宁和思安搀住,他却用力甩开他们,抬步走到舱中,去看那遍室的血腥,眼角慢慢镀上一层微红。 须臾后,他抬头望我,苍白的唇哆嗦着,“清欢,我并非不明白你的......你的......”他吞下“心意”二字,可即便如此,我的耳根子还是烧了起来,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 “只是他们二人,也并非要迫你,”公子单手握拳,另一只手撑在矮几上,堪堪稳住身子,“他们无非是想再争取一番,你拒了便是了,何须杀人?” 他顿了一下,声音中多了丝哽意,“即便人微言轻,难道就不能为自己为亲人争取一番?难道身为小民,想为自己做一次主,就要赔上性命?” 他盯视我,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淡漠,“清欢,我现在又算得上什么,贱民都不如?难道,我便也是可以任人鱼肉了吗?” 他如此自轻,我心如刀刮,终于叫出声来,“不是这样的......” 我跪下,膝行至他身旁,拽住他的袍角,“不是这样的,公子,清欢不是杀人无度的怪物,我杀他们,是因为......” 公子用尽力气把袍角拽出,凄然道,“因为什么?清欢,他们父子,并不是拱卫司的人啊。” 语罢,他便不再看我一眼,旋身步出乌篷。我听到喜宁和思安在小声劝慰,却被他呵斥住了,他从不这般疾言厉色的,想来这次,是彻底对我死了心。 他不要我了,我像是死了一遍,身子软得站不起来,仿佛被抽去了筋骨。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船的,只依稀记得,我像个游魂似的跟着他们三人来到了章台城,却在迷醉人眼的灯火中与他们失散了。 此后几日,我都在章台城中游荡,走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我蜷在路边一条逼仄的小巷中,抱膝而坐,想了许多,许多许多。 想那年我和思安喜宁刚破混沌,入了这尘世,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公子的脸。那时他才十四岁,满身的青涩,见了我们三个,吓得躲到太祖身后,只从太祖腋下探出半个脑袋。 “皮影......活了?”他眼睛明澈,就像天边的寒星,我一时呆住,片刻后,却掩嘴笑了,惊得他轻呼一声,又一次钻到太祖身后,只露出一角明黄色的衣袍。 “孙儿莫怕,皇爷爷造出这几个皮影,是要在危急时刻护你性命的。”太祖将公子牵出来,指着我们三个,“他们都是杀手,比朕的拱卫司还厉害的杀手。” 说完,见公子似乎更怕了,太祖便笑道,“你看,他们都是因为你才在这世间活一遭的,不如,孙儿给他们三个取个名字吧。” 公子听了这话,终于褪去惧意,走到我们身前,将我们三个上下打量后,转身看殿外那弯细得只剩下一个残影的月亮,思量须臾,轻道,“平安喜乐,岁月安宁,这一老一小,便唤做思安和喜宁吧。” 他一顿,旋身望我,一手背在身后,眼中含一抹嗔意,“至于这个笑话本皇太孙的,就叫她清欢好了。” “清欢啊,”太祖搓掌,“此名会不会太过轻浮?”语罢,却又点头答应,“也好,孙儿不能满脑袋都是国泰民安,小小年纪,看起来比我这个老头子还沉稳,”他笑,“闲暇时,也应该为自己寻一晌欢愉,不错,就叫她清欢好了。” 我把脑袋藏在臂弯中:我是为他而生的,可是,他现在不要我了,我该如何自处? 头顶有冷雨滴下,落在檐上,叮咚作响,像是文华宫中,中秋夜宴,宫人们在击磬。我抬头,任雨水浇湿面庞,全当这是我的泪,潸潸而落。 我想起从前,但凡落雨之日,公子总是分外紧张,反复叮嘱我们三个不要淋了雨,化了身上的油彩,他也常常不顾身份有别,跟在后头为我们撑伞,伞只有一柄,挡住了我和公子,便遮不住喜宁思安,最后索性,四个人缩在一起,共用一把。 公子被我们三个围在中间,他身上很暖,还有好闻的沉香气息,常令我痴迷。 可是现在呢?我使劲吸了下鼻子:便是全身油彩化尽,也再无人为我遮挡风雨了。 我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想是被雨水所侵,快要溶化了,可用尚存的一缕余光,我却看到了站在巷子尽头的,一抹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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