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彬冷然一笑,“当年发现武英殿的密道后,拱卫司和禁军出动多人分几路去寻找建文帝,大多数都是无果而终,只有一路人,惨死山林,”他目光幽沉,“那队人是我发现的,当时他们横七竖八散落在一座桦林中,死状之惨,令人动容。” “可当时那些残破的尸首并未令我警醒,我只以为,那些护着建文帝的人定是使了某种阴毒的暗器,刮肉断骨,锐不可当,可是当我真正面对那三个人的时候,我才知,他们根本无需使用武器,他们的双手,就是最好的兵刃。也正为此,我们的人才会对他们失了戒备,命丧其手。” 他扼腕失笑,“可惜啊,当年我没看到他们的真容,否则,也不至寻觅多年,却一无所获。”话及此处,他声音稍缓,“不过这些年我也并非全然白活,我于它处养伤之时,竟然发现了影人的秘密。” 东方既白瞳孔缩紧,“秘密?” “他们为何能从一张皮子变成真人,其实,是源于一根钉子,一根钉在其天灵之下的魂钉。” “魂钉?” 沈彬黯然一哼,“太祖身边有个神人,通晓阴阳八卦,智多近妖,只不过,他这样的人也逃不过帝王的猜忌,耄耋之年,被诬入狱。我偶然遇到了他的后人,拿到了他留下的一本集册,这才知道,这些影人,是出自他的手笔。” 他微微眯起眼睛,瞳仁黑得发亮,“将天地间的一股邪浊之气,用一根钉子,束缚在那狭小的影皮之中,将他们养成武功精深的杀手,护在建文帝身旁,这,便是太祖为自己的孙子所设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小白,”沈彬轻轻抒出一口气,声色柔缓下来,“这便这么多年来,世伯找到的所有有用的讯息,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一定要记牢了,千万不能有所遗漏,听到了吗?” 东方既白本还沉浸在影人的来历中,听这话,忙定睛看着沈彬,“我会的,一丝一毫都不敢忘的。” “那便好,”沈彬微笑,倏而,捂胸轻咳两声,“我是老了,也不知还能为他们做多少事,好在你......”他觑她一眼,收住话头,片刻又道,“很好,这样我便放心了。” 说到这儿,他慢慢起身,看了一眼窗外露出的鱼肚白,笑道,“没想竟在你这里待了整晚,小白,你保重自己,以后你我二人还通过那井壁联系。” 说罢,便在东方既白的陪伴下出了院门,可是与她道别走出几步后,沈彬却又一次回头,双眸被灰白的天色衬得莹亮,“对了,明日便是你父母的忌日,小白,你还记得吧?” 第五十五章 杏树 刚返回院中,东方既白已从半敞的屋门中瞥见一抹白影,她觉心脏骤然快跳几下,于是在门旁立住,屏息凝神半晌,才踏进门槛。 阿申坐在沈彬方才坐的位子上,见东方既白进来,抬颌示意她在自己对面坐下,凝着桌上两只杯盏,轻道,“这个人便是沈彬?” 东方既白本还拘束着,现见他先开了口,倒是舒了口气,忙不迭把自己从沈彬那里听到的事和盘托出,末了,看着阿申道,“想来这些事真的都是皮影所为,就连前几日袁爽被杀,应该也是他们做的,只是这么多人都死在影人手下,我们到现在却连一丝线索都不曾发现。” 说罢,见阿申不语,便又道,“山君,你今日在草庐可曾发现了什么疑点?” “那草庐的主人......”阿申抬眼,看到东方既白倏地把头垂下,藏起眸光时,咂舌道,“小白,你近日为何总是不敢直视本君,难不成,做了什么有愧于本山君的事?” “我哪敢?”东方既白听这话,愈发口干舌燥起来,勉强把头抬起,“您......您您继续说啊,那草庐的主人如何了?” 阿申唇边噙起冷笑,手持羽扇在她额发上一拍,“小白,若是被我发现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你可要小心了。”语罢,便不在此事上消磨,续道,“那草庐的主人确如袁姜所说,是个文士,而且,我在他那里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东方既白本还心虚着,现听他如是说,顿感泄气,“真的就没有半点发现?” 阿申摇头,“草庐中只有他一人,我为了试他,还在林中放了一把火,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他人出来帮忙,那白面书生差点跑断了腿,才把火扑灭了。” “那他......会不会就是建文帝?或许,皮影那会子恰好不在,又或许,他只是为了隐瞒身份,故而才一人救火的......” 阿申垂眸轻笑,“他若是活到如今,应该已过不惑之年,可那草庐的主人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 “这样啊,”东方既白面露消沉之色,轻声道,“看来,这一条线索也断了。” 说罢两人便都默然不语,窗外,晨光熹微,朝暾初露,木叶在微风中摇摆,青空中白燕追逐,像一幅清透明朗的画作。 “小白,心里不痛快吧?”片晌后,阿申问了一句。 东方既白点头,旋即又苦笑着摇头,“我没有告诉沈彬,其实知道他们死讯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心存为他们报仇的念头,可是,”她咬唇,“可是听到他们死无葬身之所,我心里还是不忍的。” “人之常情罢了,不用自责。”阿申柔声慰道。 “你说过,他们先弃了我,我便不能再对他们存有感情,一丝也不要有的。”东方既白抬头看他,声音微颤,“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诫自己的,乞不来的东西,干脆就弃如敝履,阿申,我一直努力去做了......” 阿申静静看她,须臾,展眉一笑,“嗯,我懂,是我对你太严厉了。所以小白,若真的放不下,便去看看他们吧,祭拜也好,追思也罢,虽然对逝者无用,但至少能抚慰生者。” 语调和缓,如撞入室内带着些许暖意的晨风,东方既白瞠目,不敢相信这番温言暖语来自那不近人情的老鬼,于是许久都没有言语,直到,鼻尖被他用羽扇轻点了一下...... 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可周遭的氛围却因为这轻轻一敲变得奇怪起来,对面人捏住扇柄不动,东方既白亦盯着那离自己只有寸余的白羽,任凭呼吸一点点急骤起来,吹翘了翎毛。 她努力克制着翻涌的心潮,微微抬起眼帘,去望对面那个人,那双眼。她分明感觉到了什么,只是这点感觉不断地在被她自己推翻,否认,所以只能用眼睛去求证。 眼睛不会骗人,她相信,纵然是那历经了千年风霜的老鬼,眸光也不曾被这岁月的尘沙遮蔽,蒙尘...... 可她没有看到那双眼,阿申在她抬目时起了身,步至窗前,去看残春末景,那大捧大捧开到荼蘼的花丛。他的背影像碧山最秀丽的那座峰,陡峭却不嶙峋,青透却不沉静。 东方既白听心跳渐平,强撑着笑了一声,“我近日见到了一桩怪事,山君可愿意听听?” 阿申回头看她,却并不说话,东方既白于是继续道,“枯木里枯木巷,却花繁似毯,山君,你说,这是不是一件怪事?” 她本来有更多的话想要问他,这些,关乎他的一生,那孤独、隐忍又悲壮惨烈的染血生涯,可现在,藉着这春日暖阳,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了,只谈及枯木巷,那给予他残破不堪的生命唯一一丝温暖的往事。 可是阿申依旧没有说话,只望着她,宽袖白衣被身后的阳光灌满,几近透明。 东方既白被他看得慌了神,耳根不觉又开始发烫,于是嘴一秃噜,吐出一句很不着六五的话来,“今天天气真好,山君,你要不要陪我晒晒太阳。” 阿申终于面色沉滞地开了口,像是被气的,“东方既白,让一个鬼陪你晒太阳,你怕不是疯了吧。” *** 道观破墙脚下,两人并肩而坐,亮白的日光从头顶泻到曳地的袍角,化成身后一条浅灰色的影子。 四四方方的章台城仿佛就在脚下,像一张玉雕的棋盘,颤巍巍闪着奇异的光彩。 “这城池可真美啊。”东方既白被太阳晒出了困意,揉搓着眼皮,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小白......” “啊?” “没话讲可以不讲。” 东方既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憨笑,眼皮子却愈发沉重起来,努力抬了几下,终于还是未能撑起。未几,她身体朝一侧倾倒,被一只冰冷的手稳稳托住了侧颊。 *** 脚下花瓣积了半尺,像积雪,铺卷方圆五里。 前方有粗木通直,五人方能环抱,枝条虬结,簪满了莹白的杏花,挤挤挨挨,随风浮荡,映亮周遭的街巷。 树后躲着一个人,露出白衣一角,像杏花飘散时遗下的影子。 她掩住笑意,“公子既然都来了,为何不出来相见?” 后面的人还是没有露脸,默了片晌,瓮声瓮气道,“殿下......去那花堆中翻一翻吧。” 她有些诧异,却仍俯身蹲下,手伸进松软的花瓣时,触到了一样冰凉的物事,“这是?”她将那东西抬起,眼睛被它折射出的日光刺得微酸,“这是......子仲姜盘?” “唔。”树后的人应了一句,声音小得几乎融在花瓣倾轧的窸窣声中。 她捧着铜盆,默念上面那几行笔迹娟秀的小字:隹六月初吉辛亥,大师作为子中姜沫盘,孔硕且好,用祈眉寿,子子孙孙永用为宝。 读完,脸已经胀得通红,“这铜盆是晋国大师送给他心仪女子的定情之物,寓意地久天长,爱意永存,公子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树后人听这了这番直截了当的话,忽然变蠢了,支吾着,“这......他,我......你......” “公子一向能言善辩,如今,怎么倒结巴了?”她强忍住笑意,将那铜盆贴近胸前,用体温去熨它的冰凉。 “我......”他像被扼住了喉咙,半天吐不出几个字,只窘红了脸望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终于,他决意做一个懦夫,转身,撩袍便要逃,可刚在杏花堆上踩出一个深坑,却被身后的声音叫停了脚步。 “我收下了,”她冲他笑着,一只手抱着铜盆,另一只手轻抚去头顶的花瓣,“阿申,你可不要食言。” *** 东方既白在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中醒来,张眼,却发现自己枕在阿申的膝上,脸颊被他的灵体沁得冰凉。 “让我陪你晒太阳,自个却睡得像头猪,是拿我当靠榻了吧?”阿申摇着羽扇,从上方睨眼看他,神色冷峻,和梦中的木讷蠢钝的模样全然不同。 东方既白猛地直起身,目光撞进他的眼中,促声道,“那个盆子......”几个字出口,后面的话却不知该怎么讲了,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心乱如麻。 “小白,”阿申看着她嘴角未干的涎水,轻蹙了下眉,“你梦到什么了?从晨起一直睡到午后?”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 首页 上一页 42 43 44 45 46 4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