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况尹,眼角寒光猝起,“若想不被发现,那可是要费上一番功夫的,好在我不怕麻烦......”她笑,声若幽冥,“方才看你们在河滩祭拜,简直让我喷饭,那些骨渣碎肉早已进了鱼腹,流向五湖四海,你们拜的又是哪一路的野鬼孤魂,牛鬼蛇神。” 说罢,手指竟然又朝况尹皮下进了一点,疼得他青筋暴起,几乎要从榻上跳起。 “还不说吗,公子?”清欢将他摁住,看着顺着手指淌下来的鲜血,抿唇,“再剜下去,就要碰到心脏了......对了,你还没见过人心是什么样子的吧,我来告诉你,人心很热的,热得烫手,挖出来还会在掌心里蹦着,嗵嗵嗵,好像不愿意停下似的......” “公子想看看自己的心吗?我能感觉到它跳得很有力,想来,是一颗很厚实的心呢。” “他就把你教成这样吗?”况尹疼得浑身发冷,每一块肌肉都在战栗,却仍攥紧掌心,盯视着清欢的眼睛道出一句话来。 “你说什么?”清欢身子一颤,浑身的戾气忽的消散了,唇角抽搐着,“你说什么,你在说谁?” 况尹忍住剧痛,避免眼风落到胸口那大团的殷红上,稳住牙关,轻道,“我曾听人说,他宅心仁厚,登临皇位后,即便有内忧外患,却仍施仁政,宽政减刑,复查平反冤案......故而,他失踪了十几年,民间还是有人缅怀他,纪念他......” 喉咙里泛起一股腥甜,被他强压下去,“说句会掉脑袋的话,先帝和当今圣上为何如此忌惮他,几十年来不间断地派人寻他,你想过是为什么吗?他手中无兵无权,和皇权在握的帝王比,简直轻若蚍蜉,可他们,为什们还是要找他?” “因为他在许多人的心里。”说出这句话,况尹感觉插在自己胸前的手指撤出些许,可痛意并没有因此减退,反而又加剧了一些,疼得他冷汗直冒,几乎要背过气去。 可他还是继续把话说完,“可是你,你是他教化出来的......我懂,你为了护他周全,为了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活路,必须要冷血残酷,可是东方......姑娘,她......对他对你们毫无威胁,甚至,也从未想过为她的父母报仇,这样一个人,你若是杀她,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诋毁和败坏?清欢,你不愿把善心施舍给别人,至少,也要为他存留几分吧。” “善心?” 清欢本已还神色恍惚,乍然听到这两个字,眸光倏地收紧了,她摇头,须臾冷笑,惊起檐下几只歇脚的夜鸟。 “善心?曾几何时,我想去做一个善良的人,为了他......”她说着死死咬住下唇,手握成拳抵在鼻尖,“可是后来我发现,当你在这世间无依无靠,便不能随便施舍善心,否则,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缓缓阖上双眼,想起雪停之后的那个冬日,那天是上元节,灯会上,公子说想要一盏和宫中一样的金鱼灯笼,她便去买了。走上拱桥时,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于是趴在栏杆上回望他。 他站在桥下,眼睛被周围的灯火晕出温柔的色泽,见她回头,慢慢垂下眼睫,又倏地抬起,冲她说了句什么。只是当时人声沸沸,她听不清楚,于是大声冲他道,“公子,等我买灯回来。” 他点头,道了句好,脸颊粉得发红,手脚似是无处可放,腼腆且拘束。 清欢仰头,眼中明明无泪,况尹却依稀从中看到了水光。 “我是我,他是他,”她狠辣一笑,“我欠下的每一笔血债,都会自己偿还,轮不到他头上。” 第五十九章 恩 况尹“呵”地笑了,牵动了胸口的伤,疼得他皱起眉来,一连嗽了几声,咳了满嘴的血。 “你笑什么?”清欢怒视他,手指却未再朝里深入。 “我笑你自欺欺人,”况尹半边脸被唇角溢出的血沫染得殷红,却仍遮不住他白得发青的脸色,他笑,“你所做的事怎会与他无关,清欢,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他吧?”他低头,看清欢被鲜血浸红的手指,轻道,“你真的不怕后人对他的评价上,沾满了你手上的血吗?” 这句话如惊雷贯野,清欢抽了一口气,失神地看着况尹,眼中却什么都没有,仿佛在刹那间被斩断了魂识。 就在她神思涣散之时,屋门却忽然被一股冷风撞开,风速极快,掀乱了她满头的青丝,也惊起草丛中栖息的夜鸟。 清欢回过神来,快步走到门边,朝外望时,看到乌鸦正接二连三钻向庭院上方那层淡紫色的雾气,黑色的羽翅扇动了几下,便消失不见了,好似被这团雾吞噬了一般。 “又是你......” 她咬牙道出三字,话落,忽然睨到那条立在院墙上的人影,白衣广袖,面沉似水,长指间夹一根修长紫毫。 清欢静静看那人半晌,嘴角忽然勾起一丝浅笑,下一刻,双脚猛一蹬地,就着一阵从高处扫落的轻风,双臂抻直,朝那人直掠过去。 “你,又是何必?” 高处落下一句不带感情的话,男人挥动紫毫,信手在空中涂画几笔,在那淡紫色的雾气中勾出一个力透纸背的“伏”字来。可只是须臾,“伏”字便化成无数黑色的墨点,密如巨网,在清欢即将撞上去的那一刻,将她从头拢住,层层裹实。 *** 两人刚消失,庭院的大门就被推开了,东方既白跌跌撞撞地从外面冲进里屋,见况尹半伏在榻上,上半身的衫子被血染得透湿,喉头一阵哽咽,眼睛被泪烫得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抽噎着撕扯自己的衣角,想扯块布头去堵他胸口的伤,怎奈手指酸软,用力几下竟然没能扯开,只能伸出手掌,用力摁住他胸前血肉模糊的创口。 可是一抬眼,却见况尹正皱着眉头,勉力冲自己撑出一个苦笑,于是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口中字不成句,“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傻呢?” “东方......不,小白,你快别哭了,”况尹笑得面容扭曲,一只手搭在她覆在自己胸前的手上,“我就知道我是傻的,你和......你和山君在一起,她又如何......如何能伤到你?” 虚弱的语气中含着丝落寞,况尹咬着牙勉力一笑,续道,“是我,是我白替你操心了......” 语罢,口中猛地喷出口鲜血,他翻身仰倒在榻上,再没有任何动静。 *** 长风掠过,翠浪翻空,流云奔涌,群山浮动。 清欢立在一株老柳下,身子被风撞得哗啦作响,仿佛随时便要乘风而去一般。 “为什么不杀我?”她望向绿绦下的白影,面露凄哀,“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阿申回过头,盯那与真人无异的皮影半晌,哂道,“我有个招人烦的坏毛病,那就是,一向不喜欢遂人所愿。”说罢斜睨她,眉心蹙起,“清欢,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清欢闻言大笑,“不想活还需要理由吗?自然是因为活够了,活腻了,厌了这世间万物,看什么都不顺眼。”说罢冷瞥阿申,“老鬼,你在世间蹉跎这么多年,不能轮回,无法转世,难道,不觉得辛苦吗?” “自然辛苦,”阿申唇角牵扯几下,“尤其,在等一个根本就等不到的人的时候。” 清欢闻言轻抽一声,“原来你也......” 漏出这几个字后,她自知失言,于是止住话头,摇头冷笑着,掩饰住脸上的落寞。 “可是你选择自戮,应该还有别的缘由,”阿申转身走近她,借着柳稍间漏下的几缕清光,看那张万念俱灰的脸庞,“你方才分明可以杀了况尹的......” 他盯视她,半晌,恍然道,“我懂了,你怕自己玷污了他,折辱了他,怕你成为他生前身后的一个污点,所以,才不愿再染血污......清欢,我说的对不对?” 清欢一言不发,片晌后,她仰脸,看青灰色的浓云从山林上方奔涌而过,掷下一团团浓墨般的影子,手指慢慢攀上眼角,抚下不存在的泪珠儿。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护着他的,”她凄笑,“不管是在他生前还是......身后......” 世事翻黄,白衣苍狗,许久之前,她也曾触到绮丽的美梦的一沿,然而只是一个转身,它便破灭了,从此便是今非昨,尘缘浅,夜阑珊,角声寒。 *** 喜宁站在窗口,踮脚朝外头的竹林张望,脖子伸得老长。思安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地收拾着,不时瞥喜宁一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是被他按捺了下去,没有开口。 良久,喜宁终于转过身来,望前方空荡荡的屋子,轻叹了口气,“这一走,便再回不来了吧?” 思安停下手,“昨儿晚些时候袁姜那孩子来找公子,说近日有不少人来打听皮影的事,公子为防万一,还是决定尽早离开章台。” 喜宁嘟嘴,眉宇间溢出少有的忧虑,“公子今天一整天都没着家,方才一回来,又携琴去了竹林,思安,你知道他干嘛去了?” 思安摇头,“你不是也猜到了吗?何必又来说些废话?不过看公子神情,定是又无功而返了......” “她不会让咱们找到的,”喜宁高声说了一句,又赶紧压下声音,抿唇,“否则这么多年,大家同在章台城,又怎会一面都不得见?除非,她自个想通了,愿意出来见咱们几个。” “你小声些吧,公子听到,又该难过了,你也知道,自从......”思安说着看了一眼后窗外面一方凸起的地皮,垂下眼帘,“自从她走了,公子便没有停止过寻她,我曾听他提起过,他寻找清欢,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他有样旧物要交给她。” “旧物?”喜宁扬眉想了半晌,“是什么?” 思安轻轻摇头,眸色渐沉,“我也不知,但想来,定是与她那一段痴意有关。” 月明如水,竹影交错,阿元就着头顶漏下来的月光,按下琴弦,听那声空灵浮起,任思绪被弦声带远...... 见他第一面,是在十八年前的上元节。 那天,他因争抢一个冻实了的包子,失足落水。河水冰冷刺骨,透彻心肺,却不及岸边围观之人的言语伤人。 “三九寒冬,这小乞儿淹不死也要冻死了。” “死了倒也罢了,但今日灯会,河中浮尸,岂不碍眼?” “呦,你可别在这里装好心,比得咱们都心如铁石似的,你倒是去救啊。” “我才不要,我冻成冰疙瘩,家里人岂不伤心断肠?这乞儿便是死了,也无人为他落泪,也免了他一生凄苦半世荒凉......” 他在河中挣扎,扑腾出的水花儿却越来越小,身子沉重得如一块铁石。眼看就要被河水淹没头顶,却听到前面“哗啦”一声水响,未几,腰身被一只胳膊托住,带给他一股暖意。 “别怕,靠在我身上就好。” 那人的话在他耳旁坠落,他被水迷得睁不开眼,只轻轻点头,仔细品味此生感受到的,人世间的第一抹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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