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红中透黑的火星冲出管口,朝清欢的方向飘来,她虽然即时闪身躲过了一些,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几点火星沾到。 她心头一惊,伸手将身上的火星拍灭,可是背后看不到的地方,却忽地燃起了几簇火苗,噼啪作响着,从头顶蔓至脚跟,连成一片。 沈彬见状,先是躲在一根竹后,眼见那火烧起来,才慢腾腾挪移出来,脸上挂着不敢置信的惊诧。 “你......”他看着清欢,嘴角泌出癫狂的笑容,“我终于杀了你,你可知我等得多辛苦,我为了你,放弃了所有......” 他想起那年京都除夕的烟花,他躲在人群后面,偷看观礼的妻儿,却一步也不敢靠近。因为,他当时已经成了一个皮影,影人无血无肉,亦不能贪慕血脉之情。所以最后,他找了家卖楹联的铺子,亲书一对楹联,遣人给家里送了过去。 楹联上写: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他希望儿子能参透其中的意思,能从逆境中走出来。所幸,几年后,他听说那个传承了自己血脉的孩子,因护卫有功,成了新皇的心腹。 这消息虽他兴奋不已,但他却知,自己永远不可能与儿子共享这份殊荣,因为现在的自己是一个怪物。一个怪物,不会对儿子有任何助益,只会变成儿子这段艰难的攀爬之路上的污点。 而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便是父子离情,永不相认。 “我放弃了妻儿,也被大千红尘抛弃,清欢,我怎能不恨你?”沈彬喃喃,脸上哭笑难辨。 清欢却听不到面前男人的疯语,她就地翻滚着,试图想将身上的火滚灭。可皮影遇火即燃,她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劳,火势反而随着滚动变得更盛,几乎要湮灭掉她所有的神识。 即将覆灭的那一刻,她感觉身体蓦地一轻,睁眼,隔着火光,看到阿元伸手把自己抱在怀中,东跌西撞地朝草庐的方向跑去。 “阿元。”她叫他的名字,说出这两个字,忽然晃神,记起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声好气地唤过他。 “阿元你放下我。”隔着熊熊火光,她看到阿元的头发冒出黑烟,眼睛也被熏得通红,心中陡然一酸,随后又厉声道,“你快放下我,听到没有?” 阿元没理会她,眼睛侧看向身后,嘴唇一动,冲她耳语,“沈彬追来了,清欢,你听我说,他也是个皮影,你明白了吗,沈彬也变成了皮影。” 听了这话,清欢一怔,下一刻,感觉阿元的身子猛地朝旁侧一倾,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朝自己直探过来。清欢没有再犹豫,张开双臂抱住沈彬的脖子,将火苗导到他的身上,听他发出一声惊呼,她咬牙,用尽力气将五指惯进他的天灵,从里面拔出一颗闪着幽光的黑钉。 一阵哀鸣,沈彬被点燃的身体缓缓倒下,因只有前后两层皮贴着,故而落在地上时,已经烧得卷曲,根本看不出是一个人。只有那只被画笔描绘出来的眼睛还瞪着,如他活着时一般,充满不甘。 “他......死了......”阿元第一次面对这样诡异残忍的场面,未免心悸,下一刻,却不顾自己烧着的衣服和头发,搂住清欢跑向草庐,从井中一桶接着一桶提水上来,浇在她的身体上...... *** 晴时的竹林最是翠碧,阳光透过竹叶,细细地洒下来,落在竹身上,像碧玉镶了一层碎金。 清欢想抓住那些晃动的光影,可摊掌,却见它们早已落满了手心,挤挤挨挨,如浮光掠影,根本无需熬心费力,就已能握在掌心。 脑海中浮出一丝清明,她似乎悟出了什么,于是看着手中的光点,眼神发直,一动不动。 阿元躺在她身旁,本还在捂着胸口喘息,现见她如此,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拢上。可只这么一用力,他又疼得蹙起眉来,闭眼忍了半晌,方闷声闷气道出一句话,“你努力想抓住的,其实一直都在你手心里呢。” 清欢斜睨他,没有说话。 阿元看着头顶的日光,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眼上,避免自己的情绪流泻而出。 “有一样东西,我一直想交给你,”他温声一笑,“虽然公子生前一直收着它,怕你看见,可我觉得,还是要把它给你。” 那是一个下雪的冬日,雪不大,只在地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粉末,却映亮了阴了几日的天空。 公子那时身子已经大不如前,看到雪后晴空,却来了兴致,让阿元来屋中帮自己收拾书籍和经文。 公子披衣坐在榻上,轻声叮咛着,让他将一本本册子分门别类,再放入书箱中。阿元一一照做,可翻阅一本诗集时,却将里面夹着的一张字条抖落了出来。 他捡起起字条看,见它虽然皱皱巴巴,是一件旧物,可上面写的一句诗,倒是应了那日的雪景: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 第六十三章 焚 阿元怔忪:这么些年,他隐约能感觉到清欢对公子不同寻常的情愫,只不过,他一直觉得这是她一厢情愿的执着。可他没想到,公子竟然也对清欢存了一份心,虽然这份心被他压在书箱下面,已经变得有些枯黄。 “公子......为什么不告诉清欢......”阿元截住话头,嗓子被泪堵住:他怎么会告诉她呢,他最怕麻烦连累别人,故而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现在知自己不久于世,更不会用一份无终的情谊将她牵绊住。 可是,他曾经也想将心意阐明的吧?如果没有在一日遇到自己,或许他们两个,能共度春秋,听竹音,沐月影。 “是我,公子,是我......”阿元终于啜出声来,捂住脸,肩头战栗不已。 “阿元,你过来。”公子将他唤至自己身旁,手指轻抚他细软的额发,将一声即将溢出嘴角的咳嗽忍回去,“怎么能怪你呢,这都是我的命,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所以注定不能再享尘世极乐,”他抿唇沉思,半晌默道,“这也是她的命,只不过,她双手染血都是为我,所以追根究底,这冤孽还应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阿元,你要替我保密,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他看着窗外竹林中的雪景意趣,脸上浮出一丝极温柔的浅笑,“这样,她还能安稳地度过许许多多个冬日。” *** 阿元从怀中掏出一枚信函递给清欢,轻道,“公子没想到,你永远被困在了那个冬日。” 他垂头,看清欢用焦黑的手指从信函中掏出那张发黄发皱的纸条,抿了抿唇,“我不知道那一日对公子有什么意义,但想必,应该是他生命里十分重要的一天吧。” 清欢被这句话勾起遐思:那日,是他的生辰,雪飘了一晚,仿佛要倾尽所有将万物涤净。思安和喜宁都在,他们给他做了他最爱的吃食,围坐一堂,语笑宣阗。后来,他让她伺候沐浴,两人独处,她被暗巷一事激昏了头脑,表白心声。 他呢? 清欢垂眸,两颧被日光镀上一层潮红:他并未拒绝她呀,反而,他还告诉自己,他去暗巷并非为了寻欢。只是她当时太过卑微和慌乱,所以不敢深究他话中的含义。 她将纸条展开,看上面熟悉的字迹,唇畔多了一丝羞赧:雪意留君君不住,从此去,少清欢。原来那一晚,这个人和她揣着一样的心思。 她笑了,又想起第二日在桥下,他的脸被花灯的光映出微红的赧色。他说自己有话要讲,虽然那句话,他再未有机会说出口,她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亲耳听到了。 清欢把纸条平撑在眼前,让日光透过它,温柔地铺在自己的脸上:原来这么多年的岁月,并非是她独自前行,而是一场无声又无间的陪伴。 “和我们一起走吧。”阿元撑着身子坐起,冲清欢伸出一只手掌,“这些年,你不见我们,但是你一直在,我知道的......” 他摁下话头,想起袁爽和其他凋败在她手上的生命,又念起公子生前慈悲,心中忽然百味杂陈,被一股沉重的宿命感撞击地几欲泫然。 “我留下陪他。” 一个料想中的答案,却令阿元心颤,尤其,在看着清欢将字条细致叠好,塞进衣襟,慢挪着走向草庐后方的时候。 “清欢,和我们一起走吧。”他低乞一声,全无底气。 “阿元啊,你到碧山去找一个老鬼,”清欢似是没听到他的话,面色沉静,隔着草庐回望他,“你把公子留下的那样东西交给他,然后带着思安和喜宁离开吧,去哪里都好。” 她一笑,声音暖得仿佛要溶进春末的和风中,“我听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 阿元找到碧山上那只孤鬼的时候,竹林里烧起的大火已经漫天卷地,就像三十年前奉天殿大火的一场延续。 阿申从高处眺望那片红光,喟道,“她终于把自己从他身上剜掉了,可是,又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阿元懂他的意思,悲声道,“先生是说,清欢是公子身上的污点吗?” 阿申伸手,指尖触上从章台城卷过来的一股梵风,“阿元,这些年她一直护着你,你道是为什么?” 见阿元不语,他续道,“因为你像他,你的一言一行,皆是他身上最美好的品质的延续,故而在自戮前,清欢知你可能涉险,最后一次出面相救。” 他看着阿元,目光悠悠,“你活着,她死了,在清欢心里,才算圆满地完成了对他的祭奠,所以阿元,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带着他们两个。” 阿申轻轻一笑,目光落在那平铺在石面上的两张皮影上,思忖片刻后,手在空中一扬,凭空抓出一支紫毫。 *** 小舟驶进一条长河的时候,月亮正好从山头跳了出来,舟穿月影,就好似在天空中飘行。 三人趴在船板上,看船头撞碎满河月华,都静默着没有说话。 许久后,思安终于捺不住,冲喜宁使眼色道,“喜宁啊,你不是有话要对公子讲吗?” 喜宁闻言,抓着脑袋支吾应了一声,嘴里叽里咕噜半晌,却仍没道出一个字来。阿元这几日常见他二人私底下偷偷嘀咕,于是便笑道,“喜宁现如今是真的大了,心里能憋得住事儿了。” “不是,”喜宁涨红脸,侧头看向阿元,口舌打结,“思安.......让.......让我告诉公子......”他听思安轻咳一声,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是我自己.......” 阿元被这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逗乐,单手托腮凝他,“喜宁,你和思安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思安见无法再隐瞒,只得自己道,“公子,我们在想.......” “我和思安都觉得,公子烧没了头发,倒真的像一尊佛了。”喜宁终于鼓起勇气,抢在思安前头,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公子,你去瞿昙寺吧,我和思安虽不能再日日伺候在旁,但也会一直跟随着公子的。” 碧绿的河面上,反射着苍弯的蓝光。河水像一条青色的筋脉,转折起伏。阿元看前方碧波,听浪敲击船底的轰响,半晌后,唇角浮起一个温浅的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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