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捂住嘴巴,一动不动,眼睛盯着碧得发黑的竹影,瞪得眼眶发酸。 窸窣的脚步声又持续了片刻,听声音,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可就在阿元屏息凝气,慢慢站直身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仿佛来自岁暮天寒的冷笑,吓得他重新蹲下身,不敢再动一下。 “呵,你拿着魂钉又有何用,若我把这两张皮烧了,纵使那钉子能聚起精魄,又能如何呢?” 声音来自左后方,阿元朝那里望去,依稀看见男人一手拎着思安和喜宁,当空一抖,迎风掀起一阵簌簌声。 “还不出来吗?”男人四处观瞧着,嘴角勾起寒笑,“你是他的种吧?没想到他还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呵,你看着就像他,弱不禁风,贪生怕死,一辈子缩在这龟壳大点的地方,见不得光......” “他从未贪生,更何谈怕死,怕的人究竟是谁,恐怕,你比我更心知肚明。”阿元起身绕过翠竹,看那个朝自己转过来的人影。 前方绿竹细密葱茏,四季常青,未曾出土先有节,雪压不倒,风吹不折...... 他想起有一日,思安从外面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公子,说,他打听到西北有范将军的残部起兵,若公子过去,或可以再搏一把,只要师出有名,星星之火就未必不可燎原。公子却当场回绝了,笑道:我这位叔叔劳碌辛苦一生,倒是把我的心愿都一一达成了,思安啊,你看这章台城,夜不闭户,物阜民安,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想起他,阿元忽然觉得有了力气,于是挺起胸膛,直视男人,轻道,“你找了他这么多年,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搭上了,可最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早已仙去,他永远自由,反倒你,在自己铸造的牢笼里困了一辈子。” “你说什么?”男人听了这话,声音骤然一紧,“他死了?” “不错,他死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阿元挑起嘴角,“你以为我是他的血脉?你错了,我不过是他捡回来的孩子,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我不相信。”话音被男人的嘶吼声打断,他步步逼近,眸中寒光乍起,来到阿元身边时,一只手猛地锁住他的喉咙,将他推得朝后连撤出几步,“我找了他一辈子,连自己的家门都未曾迈进一步,连妻儿都舍去了,现在你告诉我,他死了?什么都没留下?” 说完这句话,见阿元的目光落在自己方才被竹竿扎穿的手背上,龇牙冷笑,松开了他的脖子。 “看到了是吗?”他笑着,槽牙切动,“我付出了多少,你现在明白了吗?” 阿元捂住胸口,重重喘息,半晌后方抬起头,看男人手背上那个皮肉绽开,却没有鲜血涌出的伤口,期艾道,“你......你把自己做成了皮影.....” “若非如此,单凭凡人之身,我怎么能与他们三个抗衡,我怎么才能赢得过清欢?”男人把手背举到眼前,眼中透出疯魔,喃喃,“我被他们打得半条命都没了,肉体的破损根本难以弥合,还好那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姓刘。” “刘......”阿元重复一遍,随后轻呼,“难道他便是用魂钉造出皮影的那位奇士?可是他早已被太祖处决,你又如何......” “他给自己的后人留下了一本书,里面详载了制作皮影的邪方,只是在我这儿,这邪术能不能成功,却很难讲。” 阿元面色一滞,颤道,“因为,你是活人。” 男人望天一笑,“这世上,有人甘愿把自己制成一张皮影吗?想必,我沈彬是头一个吧。” 笑声落,他慢慢握拳,任那不堪的往事冲刷上心头:当时,他的五脏几乎被清欢他们击碎,虽被人救起,却身体残缺,武功尽失,几乎成了一个废人。他流落于一个又一个的城池,混迹于市井之间,以乞食为生,纵容精神跟随着肉体一起,在颓丧中沉落。 好在后来,他遇到了刘姓奇士的后人。 他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请他将自己制成皮影,哪怕失败了,就此命归黄泉也心甘情愿。 那人被他说动,终于同意用他的肉身做一个前无古人的尝试。不过,此事虽然只需两步,却需那接受试炼之人拥有无坚不摧的意志。 因为这法子首先要褪去活人的皮,再从那血淋淋尚未失去生命的肉身上抽走他的魄。 “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儿吗?”沈彬抬眼看着阿元,嗤笑,“活像是在油锅地狱里走了一遭......”他低头,沉默良久,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经历过这些的人,早就变成了怪物了,”说着轻轻抖了抖手中的皮影,斜看向思安和喜宁面无生气的脸孔,“就和他们一样。” 话到此处,沈彬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忽地一沉,双目凶光毕现,“清欢呢?为什么她不在这里?是她把我害成这个样子的,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阿元苦笑,“恐怕你是不能如愿的了,清欢她早就离开我们了。” 说罢,见沈彬怔住,他猛地拎起身后浇灌竹子的木桶,将里面剩下的半桶水朝前泼去。 公子说过,清欢他们三个是不怕水的,因为他为他们涂上他特制的颜料,可是沈彬,这个并非公子描画出来的皮影,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果然,沈彬被水浇湿后,惊得丢下喜宁和思安,胡乱擦拭着自己的脸和身体。阿元见状,拾起两个皮影朝竹林深处跑去,不知跑了多久,只觉身后如雷的咆哮声渐渐弱了,却仍然不敢回头。 他被制服了吗?阿元不知道,只知道身后再没了那如书页翻动一般的脚步声。他粗喘着缓缓抬头,看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亮白,太阳的光线穿过密密的竹叶,在脚边洒下晃动的光斑。 他感觉腿脚酸软,一步也迈不开,只能顺着身旁的竹竿滑落到潮湿的地面,低头,看臂肘上挂着的思安和喜宁,噙着泪,手指抚上他们没有半点生气的脸庞。 该怎么办呢?他让他不要放弃清欢,可是现在,清欢没有寻到,他甚至连思安和喜宁都守不住了。 他抱紧两个凉丝丝的皮影,不出声地啜泣,思绪被翠竹缝隙中钻过的风带回那一日。 那个夕阳格外绚烂的黄昏,公子病危。可是阿元却发现,清欢不见了。她亲手熬的药还搁在炉子上,滋滋冒着热气,然而他寻遍草庐里外,却都觅不到她的身影。 终于,他在竹林深处找到了她。清欢背对自己站着,夕阳的光在她身上织出一条灼亮的金红色的镶边,像是着了火一般。 他对她说,“清欢,公子他怕是......怕是挺不过这次了,你去看看他吧。” 清欢听了这话却无动于衷,片晌,她轻笑了一声,朝前走去,手指抚过身边一棵棵翠竹,似是想在上面留下些许痕迹。 “公子他,想见你的......”他跟在她身后急道。 清欢没有停下,鞋底在潮湿的泥地上搓出一串脚印。 “你不能因为......因为害怕,就不见他最后一面,清欢,你不能逃避,”他无法,只能以言语伤人,“你以为看不到他临终之景,他在你心里就没有死吗?自欺欺人能骗得了自己一时,可是后面......后面的漫漫长路,你该如何走下去?” 清欢顿住步子,脚边拖长的影子被交错的竹影切成数段。阿元轻舒一口气,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可下一刻,她却回头望向自己,切齿冷笑。 “阿元,你回去告诉他,说,我恨他。” 第六十二章 旧物 阿元瞠目,“清欢。” 清欢面色沉静,“我没有骗你,我恨他,恨他愚善,为了他人,至自己至我于绝境;恨他还要将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强塞给我,骗了我这么多年,让我以善为师......” 她寒笑,“这些年,你都看到了,我为了他的病求神拜佛,广施善行,可是最后,我得到了什么?他又得到了什么?他不还是要死了,他还这么年轻,就......就已经要死了......” 阿元悲痛欲绝,“清欢,你不要恨他,你恨我吧,若不是我,公子他也不会......” 话没有说完,因为不远处的草庐中传出了思安和喜宁的悲声,声音仿佛震动了苍穹,连头顶那本还绚烂的夕光都在刹那间黯淡了下来。 阿元身子一颤,望向草庐,再回首时,已看不到清欢,只遥见一条淡淡的影子,消融在远处的苍翠中。 *** 风过竹林,压碎了刻意放低的脚步声。 阿元感觉背后寒意四浮时,回头,发现那张缺了一只眼睛和鼻子的脸已经近在咫尺。他“啊”了一声,紧紧抱住思安和喜宁,脚蹭地朝后挪移几尺,可还未等他站起,沈彬已经走近,一只手抓住他的脑袋,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提溜起来。 “你怎么敢......”他说着,伸手抹了一把脸上尚未干透的水迹,擦掉半根眉毛,将那张怪异的泛黄的脸凑到阿元面前,“你去死吧,和他们两个一起。” 说完,五指如鹰爪般勾紧。 阿元先是感到一股剧痛贯穿天灵,疼得他差点失声喊了出来,随后,便觉两颗眼珠子被什么东西拽住,拼命朝外拉扯,不时便要爆出眼眶。 “清欢在哪里?”沈彬嘶吼着,手指力道越来愈大。 阿元咬唇,一字不吭,连痛呼都努力压在喉中。 头顶竹叶剧烈地晃动,如刀锋剑影,刺痛了他的眼。他几欲滴下泪来,却拼命忍住,两手环抱,把思安和喜宁紧紧贴在胸口。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两人空洞的眼睛里浮出笑意来,于是自己便也笑了,温软的笑容,令沈彬这个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心头泛起一阵酷寒,紧勾的五指不由松了些许。 竹叶窸窣,打着旋从上方飘落,坠在沈彬肩头时,他忽然觉察出了什么,于是倏地仰脸看向上方。头顶翠碧练成一片,偶尔漏出几点光斑,像躲在叶中偷觑的眼睛。他盯视了半晌,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放下戒心,又一次看向被自己捏住了头顶的阿元。 他不知是昏了还是死了,双目紧闭,嘴角和鼻下缓缓渗出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怀中的皮影上,染红了两人的眉眼。 “唰”地一声,身后有疾风掠起,朝沈彬的后心处直掼而来。沈彬大惊,丢下阿元,转身迎敌,双掌挥落,削断十数根长竹。 竹竿倾轧,在头顶织出一张大网,网中间,一根横起的竹竿上,站着个人,身骨颀秀,翠衫飘动,也像一根临风而立的翠竹。 “清欢。”沈彬一只眼斜睨那人影,切齿道出她的名字。 清欢冲他冷冷一笑,翻身跃下竹竿,眼睛扫到躺在地上的三人,眸光微动,随后,便挥掌朝沈彬袭来,掌风凌厉,飒飒生风。 沈彬本就视线模糊,乍然遇上这凌厉的攻势,一时间被逼得步步倒退,没有丝毫还击之力。可就在清欢占据上风的时候,他忽然从衣襟中掏出一根黑色的长管,含在嘴里冲清欢猛地一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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