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知,清欢走前说过什么?”他说着抓起喜宁和思安的手,将三人的手掌拢在一起,垂头微笑,“她说,瞿昙寺山脚下也有一大片竹海呢。” *** 况氏别院。 阿申撩袍在案几旁坐下,把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递给况天蔚,“你想找的人我已帮你找到,我要的东西,你也应该给我了吧。” 况天蔚将卷轴摊开,蹙眉读完上面简短的几列字后,轻吸口气,“这是,禅位诏书?那个人竟然写了这个?” 阿申凝神片刻,轻道,“这是他在永乐十五年写下的,那一年,大典修成,运河浚通,天下大治。可先帝却仍不满足,亲率大军深入漠北,横扫残元。”他低头,看诏书上工整的字迹,“所以他写下了这封诏书,因为他的叔叔,不仅做了他一心想做之事,而且做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好。” “所以他写下这个,并非为了保命,而是因为心安,”况天蔚思忖片刻,嘴角凝出一丝笑意,“有了这个,想必今上也可心安了。” 说罢,见阿申不答,只用一对淬满了寒意的眼珠子盯着自己,便不敢再耽搁,起身走到窗边的博古架旁,拿下一只桃木匣子,将它递给阿申。 阿申将那匣子在耳旁晃了晃,听里面风浪声骤起,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朝屋外走去。走至门槛处,忽然被况天蔚叫住,他回头,见她正盯着自己手里的木匣,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这东西邪门得很,因为它,我差点就回不来了,山君还是要当心些。” 阿申低头看掌中的木匣,片晌后,唇角勾起浅笑,没再多言,撩袍跨出门槛,朝外面走去。 已是蝉鸣的季节,乱音伴着熏风飞入花丛,惊得那垂枝的蔷薇簌簌抖动。阿申刚走到枯木巷,便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立在墙头下,痴望头顶的花阵,神色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申盯着她没有吭声,片刻后,那人发现了自己,略一愣怔,便朝他走来,肩头还堆着蔷薇的花瓣,随风一片片飞落。 “山君。”像是要掩饰尴尬,东方既白强撑出的笑容有些怪异,“你怎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元托我把这些银子交给袁姜,”他说着抖了抖手里的褡裢,“这是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他说以后可能也用不着了。” “哦。” 一问一答后,两人之间忽然被静默填满,只有蝉鸣阵阵,闹得人心惶。 片刻后,阿申清清嗓子,“小白,你不去照看你恩公的伤,怎么倒跑到这里来赏花来了?” 第六十四章 豢龙 东方既白被这句话惊得心头一跳,抬眼,却见阿申轻抿了下唇,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转到身前。他手心里抓着一根糖墩儿,红果儿穿成的串,外面裹着一层化了一半的冰花糖汁。 “这个,是糖墩儿吧。”他蹙起眉,看糖汁点点滴落,有些嫌弃地把它塞进东方既白手里,轻声咕哝,“小白,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这种黏糊糊的东西?” “也......粘不到您老身上啊,”东方既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眼神飘忽起来,不敢再触碰阿申的脸,“山君,特意买给我的?” 阿申鼻哼一声,抱臂靠在墙上,瓮声道,“总听你提起这玩意儿,见街边有卖的,就一时好奇......” 话没说完,已听见“嘎嘣”一声,抬头,见东方既白咬下半个红果,边嚼边含混不清地冲自己道出两字,“好吃。” 她的笑容和黏在嘴角的糖稀一样甜,阿申一怔,下一刻却垂下眼来,“小白,你这吃相也就比猪好那么一点点了。” “我知道,”东方既白舔掉嘴角的糖,“你以前总说什么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是说做人还不如一只老鼠知礼,干脆死了算了。” 阿申叹气,“你真是越来越不要脸皮了。” 东方既白听到“不要脸皮”,索性没脸没皮凑过去,倚在他旁边啃红果,有一搭没一搭道,“山君,给我讲讲你过去的事呗,比如这枯木巷为何叫枯木巷?” “你想从哪一段开始听起?” 冷不丁冒在耳边的一句话,吓得东方既白差点把一只红果囫囵吞掉。她本来只是插科打诨把自己的心里话道出来,满以为得到的回应不过是羽扇的一下敲打,或他一个冷淡的白眼,没想,阿申却正儿八经地看着她,问她,想从他嘴里知道些什么。 他的表情再正经不过,绝无半点调侃或者恼怒。东方既白见他如此,自个倒无故心虚起来,干吞了口唾沫后,结巴道,“都......都行,那不如就说说滕玉公主吧。” 说完,想起这种机会不是时时都有的,索性豁出去了,“山君你不是从纪国逃亡到闵国的吗,怎么会认识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的?” 头顶的树荫中早蝉喧鸣,融入薰风中,像某种来自远方的不知名的呼唤。东方既白听新蝉的咽声,无故起了一身的冷汗,梦里玄妙的宿命感尾随而至,对她穷追不舍。 阿申从袖口中取出一只木匣,搁在东方既白耳边摇了一摇,“小白,听到了什么?” 东方既白打了个激灵,“浪......浪声。” 阿申凄然一笑,“这里面是泉眼。” “泉眼?” “嗯,”他看着东方既白,目光却已穿过她落到千年前,那个暮鸟归林的黄昏。冠如华盖的杏树下,有一池水,水面上浮着杏花和杏花的影子,虚实难辨。 “泉眼,就是龙的眼睛。”他仰脸,看婆娑树影穿过自己落在脚下,晃出大小不一的光点,唇畔沁出一丝笑意,“我和滕玉,就是因它而相识的。” *** 申奢盯着池子对面那个人很久了,可她只看着飘着杏花的池水,没朝他这边瞧一眼。 已是黄昏,群鸟叫着归林。他被叫声惊动,只抬头朝上方那片由羽毛和翅膀交织成的暗影看了一下,便听到前方“扑通”一声,不见了那条在池边守了半下午的人影。 水波一圈圈扩散开,撞得杏花不断地向岸边聚拢。他终于按捺不住,从树干后跑出来,趴在池边朝里瞧。 隔着万物的倒影,他依稀看到了大团大团的墨黑,却辨不出是什么,于是索性不再多想,脱下碍事的袍衫,一头栽进水中。 池水冷得刺骨,春末的日光半点也透不进来。他在水里看到了杏树的根,张牙舞爪地栽在池子底部,被水浸泡了这么多年,竟依然干净浑圆,没有半分泡烂的迹象。 他转了个圈,睁大眼睛寻找那个人,可刚朝左边旋过一点,后腰便被一股水流猛地撞了一下,力道之大,竟将他整个人推出水面。 身后哗啦一声巨响,万点水花飞起,击得头顶花叶簌簌作响。申奢没有回头,眼风落下,看见一条巨大的黑影拢在水面上,朝岸边绵延出数丈。 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异响,他觉得有样巨物朝自己靠拢过来,沉重的鼻息喷上后脑,将那里浸润得寒凉,好似马上就要结出一层薄冰。 千钧一发之际,他咬牙猛地转过身,将捏在两指间的紫毫冲前方直戳过去。可下一刻,紫毫从两指间脱落,掉在池中,在水波里飘来荡去,好似魂游九天一般。 他也在魂游九天,因为那一半潜在池中,一半立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银色的龙,雄浑健壮,身覆鳞片,眼似凸镜,两条薄须凝着冰花,飘上他的肩头。 可是让他神魂不在的并非眼前这条巨兽,而是那侧坐在龙颈上的人,她正低头拧着湿透的乌发,不经意掀起眼帘的时候,目光润透了他的眼。 “公子以为我被吃了?”巨龙把她送至岸边,她顺着龙颈滑到地上,侧脸看了还泡在池中的申奢一眼,嘴角抿了一抿,憋住笑,挽起透湿的裙角,朝着夕光落下的方向走去。 申奢爬出池子朝她追去,哪知刚迈出一步,便被探上岸的龙须绊了一跤,跌进一尺高的杏花堆中。他重新爬起来,拍拍袖子恼怒地朝后看了一眼,却见那条龙重新没入水中,只在池面上留下几个硕大的被阳光得五彩缤纷的气泡。 “哎,请等一等。” 前面的人已经走远,听到他的声音,略顿了下步子,又朝前走去,在院门处一闪,再瞧不见。申奢追过去,跨出院门左右一望,看到了那个立在墙根下,被夕阳映亮的人影。 他朝她跑过去,间隔半丈,立住,拱手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你知道我是谁?”她侧眼看着他,眼底好似还藏着鳞片折射出的光。 “滕玉殿下救过我,”申奢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态,“二月前,我乘船渡河,经过会稽山时,遇到纪国追查的官兵,”他深吸一口气,“当时殿下的船就在旁边,您命人放下舷梯,救我上船。我虽未见过殿下,但记得您的声音,故而方才的宴席上,便认出了殿下。”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身子又垂低一点,“只是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殿下当时救我,到底所为何故?” “我听了一路的埙声,自然是要还些什么的。”滕玉抬手示意他起身,在申奢立直身子时,眼睑垂下,似在回味,“听公子吹出的埙声,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声断,梦就醒了。” 阿申怔住:他没想到自己如丧家之犬四处奔逃时,吹出的曲子竟然引起了另一颗心的共振。他低头沉默着,看自己袍角渗出的水迹慢慢扩散开去,和她的融为一体。 “不过埙声太过悲凉,所以梦也不是什么好梦。”她续道,说完,看到申奢的眉宇间凝上一抹氤氲,清了清嗓子,小指勾住耳边的碎发挽到脑后,“公子就不好奇,孙家的后院中为何养着一条龙?” 这话题分明是她故意岔开的,申奢自然听得出来,所以更不能拂了她一片好意,“《左传》云:‘帝舜氏世有畜龙,及夏孔甲,扰于有帝。帝赐之乘龙,河汉各二,各有雌雄。’意思是上古有驯龙之人,被称为豢龙氏,想来孙家也藏着这么一位高人。” 滕玉轻轻一笑,“这高人,便是我二哥孙起。” 申奢诧异,“公主的兄长怎么会是孙将军的二公子?” “我是在孙府中长大的,”她凝着脚下那滩水渍,抿抿唇,“因为储君之争,父王怕祸及儿女,便让我认孙将军为义父,后来他登基即位,才将我接回宫中。” 阿申点头,“不过我听说,孙家二公子也不是孙将军所出,而是他的养子。” “没错,十三年前,义父偶路溪流,看到水中的圆石上站着一个孩子,约莫六七岁大,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义父见这孩子与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大哥孙少卿同龄,却生得瘦骨伶仃,心中怜惜,于是便唤他到岸边来进些饮食。可这孩子听到随从们的召唤,却说,请将军稍待,我要先喂饱我的龙。” 她微微一笑,“据说那日,义父见到了他此生所见过的最奇异的一幕场景:一道长虹下,那孩子扬起手臂在空中一晃,便有两条三尺来长的小龙相继从水里跃出,吞食掉他手中的鹿肝后,重新扎入溪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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