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裹着棉被,躺在一张温暖的大榻上,正疑惑身在何处,耳边忽然传来轻嗽声。他偏头,看清楚了那个救了自己的人:他也裹在被子下,只露出一个脑袋,面色青白,浑身发抖,见他扭头,却仍强挤出一个笑容。 “恩公。”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嘴唇颤了几颤,滑下热泪,断了线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叫你阿元好吗?”他似是不习惯被人感激,摇着头,伸出手搌干他的泪痕,“今天,是上元节呢。” “公子......愿意收留我?” 他笑,“救你一时,总不能再丢了你吧。” 从此,章台城少了个小乞丐,多了一个名叫阿元的幸福小孩儿。因为他身边,有教他读书识字、弹琴作画的公子,还有陪他玩耍照顾他食寝的喜宁和思安...... 年岁流逝,他知道他们中有些不是人,也慢慢参破公子的身份,可是这些算得了什么呢?与他得到的这些温情和爱相比?所以,他也把他能给的、他所有的都馈给了他们。 除了,一个人...... 阿元又拨动一根琴弦,听弦声飞入云间,化成一声凄厉雁鸣,方才垂头阖目,低唤出那个人的名字:清欢。 第六十章 承诺 第一次见到清欢,是在病愈之后,那天阿元走出屋门,在喜宁的陪伴下到廊上晒太阳。眼睛久未见光,所以方一推门,便被暖阳照得睁不开了,勉强撑起时,他看到一个人,踮脚站在廊凳上,正在取挂在高处的一盏金鱼花灯。 “清欢,”喜宁叫她,“阿元来了。” “唔。”清欢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将花灯取下,轻轻吹去上面的浮灰,抱着它下了凳。 可只这一声,他却认出她来,在病榻上烧得头昏脑热时 ,他无数次听到她的声音,虽然那些体贴的话没有一句是对他讲的,他却仍然倍感亲切。于是朝她迎了上去,双手慌乱地在身前行礼,“清欢......姐姐。” 清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走过来,擦肩而过时,侧头轻道,“你倒是好了,公子却因救你呛了冷水,他本就体弱,这次寒气入肺,郎中说,他恐怕是养不好的了。” 阿元听这话如五雷灌顶,身子僵住动弹不得,只瞪着清欢,眼中蓄出两泡泪来。 喜宁见他面色如纸,忙推着清欢朝屋里走,口中道,“他一个小孩子,你怎么能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你忘了公子怎么嘱咐你的了?” 清欢甩开喜宁,怒目望向两人,正欲反驳,忽听到窗后一阵剧烈的喘咳,于是面色一滞,不再同两人纠缠,快步走进屋里。 片刻后,有药香从窗缝中溢出,阿元呆看窗纱上映出的两道影子,恍惚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害了公子?” 喜宁听了这话,慌乱地挥手,“你可千万别瞎想,清欢这个人吧,一向是......” “傻孩子,”思安不知何时走到了廊上,看了一眼雪后晴空,把阿元的手抓在掌心,“你是公子不顾性命救下的孩子,他心甘情愿救你,这世上,便再没有他人可以因此责怪你。” 他笑,“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或许是天可怜见,才将你带到公子身边的,阿元,你是上苍送给我们的礼物呢。” 本是一句好心的安慰,可思安自己也没想到,他这话竟一语识破天机,成就了阿元,也变成了捆束住他的命数。 *** 翠竹被风催动,抖起一片浓郁的轻纱。思安和喜宁站在窗前,听林中弦音嘈嘈如急雨,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谁都没有说话,却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喜宁终于按捺不住,扯了扯思安的袖管,愁眉苦脸道,“思安,你说的是真的吗,公子他真的想步入空门?他真的想去去瞿昙寺?可是,可是他明明告诉我,他喜欢我做的煎鲜鱼的。” 思安轻声叹气,伸手在喜宁脑袋上胡乱抓摸一把,“若没有发生这件事,若咱们几个还能在章台城安稳度日,我本想告诉他,让他不要再顾着咱们,去过他自己的日子。可是现在朝不保夕,莫说去瞿昙寺,就连下一程落脚之处,都不知在哪儿呢。” 话落,他望向森森竹影,嘴角轻噙起一抹笑:“喜宁,我有时候会想,阿元他,在公子走了之后,对咱们两个就好像......好像黑暗中的一点萤光呢......” 他刚来时,明明目不识丁,却在公子的教导下进益飞快,诗书皆通,连晦涩难懂的经文都一点即透,故而,在公子离世前那几年,有相当一部分的快乐,来自他这位小小的忘年交。 后来公子病故,清欢离开,自己和喜宁一时间仿佛失去了所有,不知在该如何在人世间蹉跎这看不见尽头生命,好在,还有阿元...... 他像极了公子,虽然跟在公子身边只短短三年。 阿元深爱佛学,闲暇时便翻看公子留下的经书,还常一字一句讲于他和喜宁。他们两个根本无法参透经文中深奥的禅意,但总是认真地在听,因为从他口中钻出的每一个字里,似乎都缱绻着公子的影子。 或许是学佛的缘故,阿元也和公子一样,兼有一颗慈心,不过后来思安发现,心慈已经在不觉间捆缚住了他,让他无法迈向他想去的地方。 “思安,”喜宁耷拉着嘴角,“为什么我觉得公子他很可怜呢?他是被我们拖住了吗?” 说罢,见思安不答,便又道,“等找到落脚地,我便去告诉他,他可以去瞿昙寺,他可以去做他心里想做的事情,不用在乎我们。” 思安感念喜宁天真,苦笑一声,摇着头,没再说话。 月上中天,弦音渐沉,阿元携琴从竹林走出时,看到了一高一矮倚靠在门槛的两个人影。皮影本用不着睡觉的,但阿元知道,他们也会有疲累的时候,这累并非源于身体,而是里内的纠结和震动。 他望他们半晌,走过去,伸手拍了拍喜宁的额发,惊得他啊了一声张开眼,也唤醒了一旁的思安。 “收拾得差不多了。”思安揉着眼睛,回望身后的陋室,那一排排空荡荡的书架,曾经,便是他和喜宁藏身的地方。 “还怪舍不得的,”喜宁眼中浮出流连之色,“从那件事后,公子便不再演皮影戏,带着咱们几个搬到这里来了,可明明是五个人一起来的,明天离开的,却只剩咱们仨了......” 他努嘴,又怕勾起阿元的伤心事,垂下头不敢再说下去。 “思安,喜宁,”阿元将琴搁下,一左一右牵起两人的手,“我们,去拜拜公子吧。” *** 草庐后门不远处,一片稍稍凸起的绿茵,便是他安眠的地方。 走前那一日,他说他不要造坟立碑,也无需敛棺,因他这一生,有太多的人为他牺牲、捐躯沙场,不能魂归故里。这些恩情他无法偿还,但至少,能与他们同归殊途。 所以最后,一卷白幡,一块草皮便成了他的归宿。 “思安,喜宁,给公子磕个头吧,此去山水迢迢,可能再也无法得见了。” 阿元从坟前起身,轻轻拍去膝上的草屑,望向前方那弯残月,心中又一次浮出公子离开前的那一刻:他疼,所以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只是当时他已被病魔侵蚀得形销骨立,所以竟无法在他手心中留下一个指痕。 “清......欢呢?”他看着匍匐在地上哀恸不已的思安和喜宁,慢声地,冲他问出一句。 “她......”阿元强压住心中的悲痛,道出实话,“她走了。” 公子眼中的光消退了,稍顷,手指一动,轻划阿元的掌心,“阿元啊,你不能......放弃她,你要......要帮她......” 这是公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阿元念及,心中一阵抽动:我该怎么帮她呢,公子,你留在了章台,她便不会离开,我如何做,才能守住对你的承诺? 想着便不觉垂下泪来,看到思安和喜宁起了身,又赶紧擦拭眼角,怕被他们瞧见。 “天差不多快亮了,咱们也上路吧。”阿元见喜宁一副伤感万分的模样,强笑着牵起他的手,慰他,“我方才太悲观了些,其实仔细一想,也不必如此灰心,说不定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咱们就又能回来了。” “对吧,思安?”他说着回头唤思安的名字,却看见他还站在方才起身的地方,一动不动,于是便又叫了一句,“思安......” 思安还是不动,须臾,一阵风吹过,他的身子顺着风势向前扑倒,蹭地前行几尺,滑到阿元和喜宁身边。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又多出了一道人影,背着月光,面目模糊,可手中捏着的一样物事却闪动着幽光,映亮了他的眼波。 “你们的命门在这里,对吧?”他笑,“拔出这颗钉,就只剩下一张皮了,再不能故弄玄虚,兴风作浪了吧?” 阿元听这话,忙俯身抱起思安,可手将一触到他,他便倒抽一口气:思安变成了一张皮,一张脆薄如纸,一撕即破的皮。 他听公子讲起过,皮影之所以能变成活人,全靠天灵处那颗魂钉,现在魂钉被拔,精魄消散,他便又变回了一张普通的皮影。 他还能活过来吗?被魂钉缚住的精魄还能重新归位吗?这个有关皮影的秘密,那男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一连串的疑问敲击着阿元的心,他震恐不已,还未想出要如何应对,却听耳边“唰啦”一声:喜宁用力拽出身旁一根翠竹,反掌将竹竿劈成两截,将尖锐的端头对准那人的胸口。 “公子快跑,他就是当年从我们手中逃脱的那第三人。”喜宁冲阿元大喊,挑起竹竿冲男人直掼过去,男人反身闪躲,却没留意到那竹竿已经调转方向,冲着自己的手直插过来。 手背被扎穿,他指头一松,魂钉落地。 “公子,”喜宁回头望向阿元,口中粗喘着,“没了魂钉,思安便回不来了,你带着它赶紧离开,不要管我。” 第六十一章 恨 阿元知道喜宁说的是对的,可是当他把魂钉揣在怀里,钻进竹林中朝后回望的时候,还是差点顿住步子:喜宁手中的竹竿已经不知去向,男人则按剑在手,步步紧逼,显然是占据了上风。 “喜宁......”他不由喊出声。 喜宁转头冲他笑了一下,还是孩童般单纯的笑容,落入眼中,令他心头泛起一阵酸楚。 他强压下悲痛,不敢再回头,转身朝竹林深处跑去,跑出十余丈,忽听喜宁一声惊呼,此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阿元一颗心突突直跳,一面牵挂着喜宁,一面又担心被那人追上,护不住思安,正左右为难,却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脚踩竹叶的声音,很轻,轻得必须停下步子,才能听见。 阿元不敢再动了,小心翼翼蹲伏在一根竹子旁边,朝后面密密的竹影望过去。此时天光微明,林中却因浓荫遮蔽,仍是一片昏黑,什么都不清楚。 可是他从小在这里长大,早已熟悉林中的一草一木,所以单听声音,便能判断出男人身在何处。可男人却是瞧不见他的,阿元心中明白,这片茂密的竹林对于新来之人,就像是一座迷宫,若无日月星辰作为指示,便更是难辨方向。故而,只要他不出声,男人就难以寻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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