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申在滕玉带走孙少卿之后便去了孙府。他赶到时,孙府里外皆挤满了人,闹哄哄地一团,反倒让他钻了空子,不费什么气力便来到了内院。 季妫的尸身还停放在孙少卿屋前的花圃旁,被白绸卷裹着,同外头的嘈杂纷乱比起来,显得分外孤独。 阿申趁人不备潜入院中,抬头看了眼院门旁攒动的人影,猫腰躲入花丛。他蹲伏下来,手握紫毫在白绸上划出一个“十”字,将笔尖插了进去。 笔尖先是触到了一个软钝的物事。阿申拧眉,另一只手在笔杆上轻轻一点,屏息静待,心中却在默数着:一、二、三...... 突然,他瞪大眼睛,身子朝后一挫,跌坐在花丛中。 紫毫从他手中脱出,滚落在地,沾裹满身泥腥。 *** 闵王看着阶下并身站立的滕玉和季昌,踟蹰片刻,终于还是步下台阶,走到滕玉身边,小声冲她道,“现在铁证如山,滕玉,你就不要再任性了,也不要让父王为难。” 滕玉抬头,眼中泪花闪烁着,“父王,您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孙少卿吗?他是如此残暴的人吗?” “可他现在早已不是从前的孙少卿了。” “父王,人是会变的,这一点,我懂。可有些根植在人性最深处的东西,却永远不会改变,若是连这些也变了,那这个人,”她瞪视着前方,“这个人怕是早已被夺舍换骨,根本不是他了。” “滕玉,不可在殿前胡言乱语。” 立在一旁的公子越叱了她一声,快步走到闵王身旁,拱手道,“父王,争论了这么久,儿臣看季大人已经心力交瘁。不如让他先在宫中住下,那孙少卿也先请了御医为他疗伤,等衙门有了定论,再做下一步打算不迟。” 季昌听了这话,忽然便有了精神,跪伏而下冲闵王连连磕了几个头,高声道,“还有什么定不定论的,我女儿的尸身是在孙少卿院中被发现的,难道他嘴上否认,就能改变他杀人埋尸的事实吗?” 说罢重重咳嗽几声,目光在滕玉和公子越脸上一掠而过,豁出去一般地冲闵王道,“大王难道要因私情而毁公法,让臣子寒心吗?” “孤......不会让你心寒。”闵王左右为难了一晌后,心中的天平终于向一方倾斜,他伸手扶起季昌,一只手在他枯如树皮的老手上拍了一下,“你放心,孤定会为你讨回一个公道。” 说罢,转身走向王座,整衣坐好,冲下方道,“传司寇。” 滕玉听这话,惊得魂不附体,刚要俯身请他收回王命,却被公子越拉住了。 他压低脑袋,“父王心意已定,你不要再给自己找麻烦。” “可传司寇,是要定他刑狱。” “那是他孙少卿的命。” 两人正锋芒相对,殿外忽然有司礼疾步进来,见了闵王,跪地而拜,“大王,宫外有纪人申奢求见,说是有事关孙纪两家的一宗要事通禀大王。” “申奢。”闵王默念着两个字,片晌后哼笑一声,“南卿北奢,今日,倒是聚齐了。” *** 树影透过轩窗,在宫殿中砸下满地斑驳。 阿申跪伏在地,暗青色衣衫的下摆和地上的树影几乎融为一体,使他看上去像一株葱翠的水生植物。 “孙季两家之事,你有什么要回禀本王的?”闵王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个年轻人,他早知道他来到了闽都,也知他来此的目的并不单纯,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与他的第一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一种情境之下。 阿申还未答话,公子越先哼了一声,“父王,此人就是个卑劣的逃犯,您大可不必对他的话如此上心。” “纪国人到了闵国,是要继续做逃犯,还是想本王以礼相待,全在于他自己。”闵王挥手打断儿子的话,继而冲阶下的阿申道,“申奢,有什么话,你但讲无妨。” 阿申又伏低一点,额头贴上冰冷的石砖,“臣要说的是,季妫并非孙少卿所杀。” 此言一出,殿内先是一片寂静,片晌后,季昌颤巍巍走到阿申身旁,手指对着他空点几下,“你......你满口胡言,我女儿的尸身就是在......” “孙少卿院中的那具尸体,根本就不是季妫,”阿申慢慢起身,先是看向季昌,后又望向殿内那些惊诧万分的脸孔,一字一句道,“那根本就不是尸体,而是龙鳞塑成的肉身。” 说罢,他摊掌,手掌送至季昌眼下。他的手心中,搁着一枚鳞片,本是银色的,却被窗外的日光镀上了七彩的光环。 “这是我从季妫尸身上取下来的,”他抿了抿唇,眉心微皱,“不,这么说不对,真正的季妫早已被杏池中的怪物吞食了,那具假扮的尸身,现在已经成了一堆龙鳞。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到孙家去亲眼看上一看,看看你所谓的实证,究竟是不是真的。” 季昌先是小心翼翼拈起龙鳞,对着它看了片晌后,却猛地将它掷在地上,疯了似的冲阿申吼道,“申奢,都道你深喑奇诡异术,可老夫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横插一脚,阻老夫为女复仇。” 闻言,一旁的公子越抱臂冷笑,“申奢,你在殿前口出狂言,是不把大王放在眼中吗?”说完,冲闵王行礼道,“此人甚通幻术,想必是使了什么障眼法,才使人身化成了龙鳞,大王可千万不要被他蒙骗。” 滕玉听了这话气急,方想为阿申分辨一二,却看见他冲自己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他望向她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悲戚,滕玉乍然对上,心口一阵冰凉,腾起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大王,”阿申面向闵王,目光却垂落在殿中斑驳的树影间,“其实被龙鳞塑成的肉身的,并非只有季妫一人,大王若是不信小人所言,请那第二人出来便是。” 第七十四章 陪衬 闵王看向阿申,目光灼亮,“第二人?听你的意思,那人就在宫中?” “不错,他如今就在宫内,”阿申抬起头,踌躇片刻后,终于将那个在唇舌间辗转了许久的名字说了出来,“他就是孙少卿,陛下,请您将孙少将军请出来吧。” 满室皆静,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转。 片晌后,滕玉先开了口,却是似笑非笑的一个声音,“怎么会?阿申,我哥哥他还活着呢。” 阿申不敢看她悲极的眼睛,于是垂头,小声道,“公主心中应该明白,真正的孙少卿是绝不会将自己糟蹋成这幅模样的。” “阿申,你是说,他......他已经......”滕玉说不下去了,悲泣一声后,痛已是如鲠在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请孙少卿进殿。”不知过了多久,闵王打破死寂。众人却皆沉默着,一直到那个痴肥的身影步上殿前玉阶,越走越近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同时望向他。 孙少卿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不免心生畏怯,冲闵王行了个礼后,虚笑着看向滕玉,“阿......阿妹,齐聚一堂,所为何事啊?” 滕玉没有回答,只执泪相看,可身后却有一个声音响起。 “孙少卿。” 他应了一声,回头时正对上阿申的眼睛,那么亮,令他恍然忆起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你是......申奢。”说出这个名字,他似乎隐约想起了什么,那是一段伯仲难分的故事,可是现在,故事中的一人已经走得太远了。 “孙少卿,很遗憾,现在才见到你。”说完这句话,阿申忽的从袖口中掏出一支紫毫,在孙少卿额心处轻轻一点后,退后几步,同他身隔三尺之距。 孙少卿脸孔上先是现出丝疑色,随后,眉眼便像被抻开了一般,化成一抹惊恐。他想说话,怎奈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筋骨都不听使唤,垂挂下来,松软如一团稀泥。 他看向滕玉,期翼从她那里得到些帮助,可方一冲她抻开手,便看到自己的指甲和手指的骨节相继剥落,还未坠地,便已化成片片银鳞。 “我......”他惊恐地倒退一步,然而只是最简单的一个动作,却令他付出了粉身碎骨的代价。他痴肥的身体在坠地的那一刹化成了一蓬白烟,烟雾散尽,地上所余,只是一堆银屑般的龙鳞。 孙少卿消失了。 殿中人看着他遗留下的一堆龙鳞,瞠目不已。 滕玉悲极,慢慢踱过去,俯身,想要再碰一碰那些鳞片,虽然它们本就不属于孙少卿。可当她躬下身子,却忽然发现鳞片之下似什么东西正在跳动,掀起覆在最上面的一层龙鳞。 她皱眉,伸手欲朝它抓去,却被阿申先了一步。他将滕玉护在身后,两指夹着紫毫在鳞片上轻轻一拨。 一颗深红色的心脏露了出来,每跳动一下,便掀动起几片银鳞,像碎雪中一簇永不褪色的红梅。 殿中众人皆都惊住,片晌后,滕玉轻喘着问道,“阿申,这是什么?” “是孙少卿的心,”阿申目露哀色,可旋即,他眼底掠起一簇寒光,两掌攥紧,“我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总算是明晰了。” *** 孙起坐在杏池旁,赤脚踢踏着冰冷的池水。未几,水面晃动起来,一只蟠龙现出,蜿蜒至岸边,将巨大的脑袋贴靠在他的腿上。 孙起抚弄它的犄角,侧耳听院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凄然一笑,“怎么办?还是被他发现了。” 蟠龙昂首,黄亮的眼睛中映出孙起无助的模样,就像四年前,那个杏花纷落的春日...... *** 那是他从战场归来,在家中养伤的日子。 当时,背上的伤久久未愈,如蜂蛰一般的痛,虽然敷了上好的药酒,却还是无济于事。他本就心烦,又被剑伤所扰,所以有一日终于按捺不住,踱至杏园,除掉衣冠后,如儿时一般,扑通一声扎进水下。 水中出奇地安静。 孙起心生讶异:自三月前,两条龙成年之后,彼此间便常有打斗,清澈的池水总被它们搅动得浑浊不堪。因此他已经准备另辟一方池子,想将两条龙分隔开。 可是今日,池水却清可见底,他能清楚地看到两条龙盘在池底的水草中,银亮的身子轻轻地起伏着。 孙起潜了下去,拨开水草,两手环抱住其中一只龙的腰腹,脸贴上它冰凉刺骨的鳞片,以此纾解心头的焦灼。 龙的身体一弓一曲,孙起依稀觉得那厚实的鳞片和骨架下面,似有什么东西穿梭而过,于是单手抓住龙鳞,朝龙头的方向看了一眼。 可这一眼差点让他忘记了闭气:他看到身下这头龙含着另外一条龙的半条身子,正在努力地想将它囫囵吞下。另外那一条龙显然已经死了,没有丝毫挣扎,但由于体型庞大,所以这吞咽变得十分困难。身下的龙吞进去一截,又吐出一点,再吞,再吐,循环往复,仿佛这场噬食永远都没有尽头。 孙起被这场景吓得魂不附体,浮出水面,随便裹上衣服,逃也似的从杏池旁跑掉了。当晚,他久久不能成眠,脑海中全是同类相食的残忍和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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