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他手持湛卢朝孙起直逼过来,衣摆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像旌旗卷舒,虎虎生风。 蟠龙受惊,驮着孙起迎风一跃,攀至树顶。然而剑尖却冲着它的方向窜出数丈,像影,又不是影,转瞬便在龙脊背上削下一大片龙鳞。 第七十六章 蛊 蟠龙吃痛,嘶嚎一声堕入杏池,溅起的巨浪将杏树的叶子砸得“啪啪”作响。孙起被甩飞了出去,身子重重跌落在泥沼之中,裹满腥土。 阿申皱眉瞅了池中那团黑影一眼,随之纵身越下,身子全数没进水中。他拨动水流,一眼望到盘在水草中的银龙,于是奋力朝它游去。 “好一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申奢。”脑海中忽然撞进一个声音,低沉喑哑,带着隆隆的回声。 阿申一怔,回头想辨明声音的来源,哪知那声音又一次在脑袋里响起。 “你投奔敌国,欲借闵王之手,回攻故土,以报私仇。申奢,你就不怕后人诛你为泻私愤,倒行逆施?你就不怕你化成白骨,还要被纪人痛戳脊梁?” 阿申听这话,面色骤然变得雪白,握住湛卢的手也不由地抖了起来。这是他从不敢去触碰的痛处,逃亡以来,他每日辗转筹谋的,无非“复仇”二字。血海深仇背负在身,其它的一切,都要排在这两个字之后。只是午夜梦回,望着窗外冷月,他也会偶尔念及故土。可这个念头总是刚刚冒起便被他掐碎,他不敢深想,亦不能深想,因为一旦沉陷进去,他便无法再朝前行进一步。 可是今日,在这池冰冷的深水中,那个声音就这样把他心中最不堪细问的一处说了出来...... “听说,纪国青山连绵,水土丰茂。可一旦被战火踏平,那便是焦土残垣,尸积如山。申奢,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盘桓在池底的蟠龙旋游上来,柔韧的身子将阿申环在中间。它看着他,无声地蛊惑:“我可以帮你的,申奢,你带我回纪国,我助你除掉纪王,不费一兵一族,不伤一草一木。你看,与我为伴,事情简单多了是不是?” 阿申看着那对平视着自己的龙眼,心中进退维谷,可辗转半晌后,还是冲蟠龙轻一点头,无声道出一个“是”字。 “聪明人。”蟠龙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流畅冰凉的身躯贴着他的后腰游弋,似是在邀他将自己驾驭身下。 阿申没有拂却它的好意,跨坐上去,左手五指抚弄龙鳞,感受下方那颗雄浑有力的心脏。 可突然间,他面色一沉,手指深深嵌进龙鳞的间隙中,抓紧下方的皮肉,另一只手顺势用力,将湛卢插进蟠龙的胸腹中。 “无需你操劳了,”阿申双腿夹紧身下翻腾的龙身,脸贴在冰冷的龙鳞上,牙齿磋磨,“我这个人,一向事必躬亲,别人欠我的,我会亲手拿回来的。” 说罢这句话,他握住剑柄的手猛地一攥,青筋迸现。宝剑的剑尖朝前窜出数丈,刺透龙身,深深插进池底的淤泥中。 杏池中掀起滔天骇浪,如千军万马,奔腾呼晡,几乎要将池水洒干。 可未过多久,池心缓缓探出一支紫毫,像是长出来的一般,稳稳立在杏池的中央。池水因此定住,恢复了平静。稍顷,阿申从里面钻出来,衣衫被水和血染得如同天边绚丽的夕阳。 孙起看到这一幕,早已吓得魂不守舍,拔腿朝杏林那端跑去。他一路跑一路脱下身上的湿衣,到了墙边,慌不择路地爬上墙头,一跃而下。 两脚被坚硬的地面震得生疼,可他却无暇顾及,起了身顺着甬道一路狂奔。可在甬道尽头转了个弯后,他却猛地收住步子,两股战战,不敢再前进一步。 他被一队黑压压的士兵挡住了去路,他们都是孙少卿曾经的部下,见了谋害主将的凶徒,各个脸上都腾起凛冽的杀意。 滕玉站在方阵最前面,面色冷峻看了他一会儿后,慢慢走近,“二哥,你可有悔?” 孙起嘴唇翕动几下,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是最终改变了主意,仰首一笑,“悔?杀死孙少卿,是我此生做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我怎会有......” “悔”字尚未从唇舌吐出,下腹便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他低头,见滕玉将手中的匕首连根没入他的腹中。她的脸贴到他的脸侧,流着泪,“二哥,我本以为我远离了皇家,便远离了同室操戈,却没想,我还是逃不过手足相残的宿命。” 语罢,她唰地将匕首拔出,转身朝夕阳沉落的方向走去,口中吐出三字,“杀了他。” 身后回应声惊天动地。 滕玉走至甬道口,仰脸,任夕阳的光烘干脸上的泪,却始终也没有回头。 *** 半月后,风雨渐歇。 一日,滕玉正坐在杏池边,望着水中那一团暗影发呆,忽然见阿申从院外走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她,手中抱着个木匣。 “这是什么?”滕玉看着他小腿以下全部没入杏花中,走得左右颠仆,忍住笑问了一声。 阿申好容易走到她身旁,坐下后,将木匣打开,望着里面一团软白,红着脸道,“城里来了个手艺精湛的裁缝,你父王又恰好赏赐了我几匹尚好的料子,我想着不能浪费这好衣料,于是就......” “阿申,又是裁缝又是料子的,与你我有什么相干?” “我给你做了件裙子,杏花裙,”阿申终于说到了正题,却僵着脖子不敢看她,“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滕玉一怔,随后红脸道出二字,“喜欢。” “可公主还未看过......” “我穿给你看,好不好?” 杏花如玉如雪,滕玉站在花丛中,落落大方地将裙裾展开,仰首看着对面的阿申,“美吗?” 阿申的眼睛在她身上停了片刻便迅速移开,清了清嗓子,刚想回答,却又听她道,“不是说裙子,是说人。” 阿申闻言,惊得差点跳起,口舌打结地冲她道,“公主天香国色,根本无需小人评断。” 滕玉走到他身旁,看着他,口中嗔道,“你这个人啊,明明很聪明,可有时候,却又是傻的。”说罢,见他仍垂着头不敢看自己,便在他身旁坐下,片晌后,柔声道,“阿申,谢谢你,你知道我这段日子苦闷,所以想哄我开心对不对?” “公主开心一点了吗?” “嗯。”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只望着杏花浮荡,万枝摇曳,仿佛被那花隙间的和风带走了思绪。 片晌后,滕玉捡了颗石子投进池中,看它沉入水面,轻声道,“半月了,蟠龙仍然好端端地盘在水底,尸身不腐不化。反倒那湛卢,在钉死蟠龙之后便消隐无踪,好像融化在池中一般。所以今日父王说,以后这杏池便不叫杏池,改名为剑池才对。” 阿申望着碧水,呵地一笑,“剑池,我懂了,正是这池水中的剑气让龙身永不腐化的。”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个纵身跃入池中,浮上来时,手中抓握着两只巨大的龙眼。 滕玉有些嫌恶地瞪着还沾着血迹的龙眼,“阿申,你挖它们做什么?” 阿申将两只龙眼洗干净,这才爬上来重新在滕玉身旁坐定,“闵国缺水,以前全靠蟠龙行云布雨,现在有了这龙眼,无需那畜生也能水源不绝。”说着抿唇一笑,“龙眼便是泉眼,而且是永远不会干涸的泉眼,只不过这条蟠龙恶念太深,所以要将它用咒语封印住,才能确保他人不被它蛊惑。” 滕玉面露喜色,再也不嫌弃那龙眼腌臜,拿过来揣在怀中,“我正担心这个,闵国雨水少,三年一旱,现在有了这泉眼,便不用怕了。” 说着她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凝住他的眼,“阿申,你真是我的福星。” 阿申被她盯得耳根子都红了,想说些什么回应,怎奈脑袋里被她柔情似水的目光填满,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正在局促之时,宫内的传令官从外面匆匆走进来,见了两人,连礼数也顾不得,便冲他们挥臂大喊,“殿下,出怪事了,大王命您速速回宫。” 滕玉起身看他,“何事如此慌张?” 那传令官抹了一把额上的汗,颔首道,“是孙少卿......孙少卿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了。” 第七十七章 四角 孙少卿的心脏一直被收在宫中的宝匣中,以备择日安葬。只是自从孙起伏诛,它便不再跳动,似是沉冤得雪,灵魂安息。可今日宫人擦拭宝匣,却听到里面有“嗵嗵”的震动声,打开一看,发现那颗心脏不仅鲜活如初,还在有力地跳动着,和刚从鳞片中挖出来时一般。 滕玉听见这个消息,起身便欲同传令官回宫,将走出几步,却被身后的阿申叫住。 “请问,今日宫中除此怪事之外,可还有它事发生?”阿申看着传令官,目光深沉。 那小官挠了挠头,“其它的倒没什么,哦,只是有战报传来,说豫章战事吃紧,恐不敌纪军。” 阿申听这话先是一愣,片刻后,目露凄光,右手在左手的掌心中轻轻一拍,泫然道,“是了,孙少卿啊,果然你最放不下的,还是边防战事啊。” 说罢,他皱起眉,看向池水中蟠龙泛着银光的长身,思忖片刻后,冲一旁掩面而泣的滕玉道,“公主莫要悲伤,或许,我能帮孙少卿了却他最后的心愿。” *** 长街那头,飞驰过来一匹棕红色的骏马。 人们纷纷为之让路,仰头时,看清楚了那跨坐在马背上的人的模样:他身披黑甲,身形矫美如琼枝玉树;青铜头盔压在两道浓黑的剑眉之上,露出半张刀削似的棱角分明的脸庞。 “这是......孙少将军吗?” “是,是孙少将军,真正的孙少卿回来了呀。” “豫章之战胜利在望了。” 人群沸腾起来,纷纷传诵着这句话,直到那马儿跑得不见踪影,只在街市中留下一蓬蓬尘烟,却仍没有人舍得离开,还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背影,欢呼雀跃。 兵阵早已在城门两侧摆好,战鼓喧天,号角齐鸣。 阿申束甲骑一头骁勇战马,在队伍最前方回首遥望。终于,他看到了孙少卿。他如一阵疾风,从城门中穿行而出,对兵阵中“孙少将军”的高喊声充耳不闻,朝着长风落日,风驰而去。 滕玉站在城楼上,看着他越跑越远,终于化成天与地之间一道深刻且凌厉的裂痕后,强忍住泪,双手拢在唇边冲他高喊,“孙少卿,哥哥,从此你真的自由了。” 十日后,闵军大败纪师于豫章,三月后,又攻克巢,闵军副帅孙少卿活捉纪守巢大夫公子敬。这场由两位年轻副帅指挥的战争打得利落且人道,整场战事,无平民被杀,无战俘被埋。 可城破之日,孙少卿在克巢的城楼上,在众兵将欢庆胜利的高呼声中,化成一堆龙鳞,只留下一颗腐败发灰的永远不会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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