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将心脏焚化,以青砖封住,带回闽都交给滕玉。 那日惠风和畅,他看着她,摘下头上的青铜胄,露出被汗水染湿的鬓发,“大王说,新都已经选定,而新都修建之事,由我职掌。”他抿唇,被战场风沙染成古铜色的脸庞上现出缱绻的笑意,“滕玉,我有个私心,想把这座城池送于你,你告诉我,你想要怎样的一座城?” 滕玉怔怔看他,片晌后,面带红晕地去抚那枚青砖,轻道,“一角埋青骨,阿申,哥哥最大的心愿就是守护一方黎民,将他筑在城墙中,他一定会欣慰。” “好。”他应声,“其余三角呢?” 滕玉抿着唇笑,面若朝霞,“阿申,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 “其余三角是什么呢?”糖墩儿上的糖全部融化了,粘了东方既白满手。可她却浑然不觉,只瞪着阿申,去追问一个她早已猜到的答案。 阿申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片刻,直到悲伤化尽,才摇头一笑,“小白,傻了,白替我跑了这么多年的腿?” 东方既白却没承接那笑容,低头掰着手指,口中慌乱地喃喃着,“青砖中有孙少卿的英魂,铜盆是永结同心的定情物,龙眼是泉水,还有一角,还有一角......” 她抬头,看巷中鲜花怒放,烂漫如锦,轻呵一声,“一角栽杏树,可佳人不再,这花便永不会再开,故而,此地才被称作枯木巷。” “阿申,”她望他,“我猜的可对?” 阿申看着她眼圈通红,本想骂她几句,却不知怎的忍下了。他看着远处无人的街巷,慢道,“我死后十年,闵亡,龙眼趁城破之时逃掉,好在被况天蔚寻来其中一颗,而铜盆和青砖的下落,你都知道了。只是这杏花......” 他仰头,去看头顶早已不存在的枝繁叶茂,片晌后,颓然一笑,“她死后,它便变成了一堆朽木,连一枝嫩芽都吝于示人。这些年,我不知在各地找了多少枝苗,希望能助它重生,可是你看,它就是这般执拗,不肯遂我心愿。” 说罢垂头自哂,“罢了,或许它真的如你说的一般,佳人不再,花就不会再开,因为滕玉曾经许诺,四角俱全之日,她会来申门与我相见,我想这杏花是在替她守住承诺吧。” “她是......怎么死的?”即便已经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东方既白的嘴唇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将一句话说得破碎不堪,“滕玉公主大义,定不会为了那个荒诞的理由自戮,难道是......是因为阿申你?” 阿申身子僵住,面色不痛不悲,却是比悲痛更令人心悸的决绝。 东方既白心下不忍,急道,“你不用说了,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她是为了我,也并非全是为了我。”说到这里,他转脸看向东方既白,眉心蹙得很深,嘴角也抿成一条细线,“小白,你今日的话未免也太多了些。” “是多了,”东方既白知他不愿再多讲,掩住情绪,强颜笑道,“杏花裙我已经洗净晾干了,回了碧山就给山君送过去。” 阿申摆手,将别在腰间的褡裢取下握在手中,起身朝巷子深处走去,“我每年都会做一件新裙,最后却全都糟在箱底,这一件,送你了。” “那......”东方既白目送他走远,方才轻声道,“那我便收下了。” 说完这句话,忍了许久的悲伤如惊涛骇浪,铺天盖地袭来,压得她痛极无言,只能贴着墙缓缓蹲下,双手捧住脸颊。 她不知自己为何悲痛至此,或许因为那个英雄受难的故事,或许,是因为阿申决绝又执着的等待...... 又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她在不觉间对一个孤鬼衍生出来的一段,由同情演化而来的无望无果的爱。 泪如泉涌,从指缝中挤挤挨挨地落下,滴在地上,洒落泥间。若此刻她侧耳细听,便应该能听到枯木巷下方正在发生的某种变化,也许是种子爆裂,也许是新枝萌芽,也许,是某段亘古的情愫,在经年累月苦涩眼泪的浸泡下,缓缓苏醒了过来。 *** 第二天进城时,东方既白在街头巷尾偶尔听到有人提及什么“杏花”,什么“回春”,可是她当时正气喘吁吁拖着一平车的野味山珍,所以对这些话并没有加以留意。 她一路走到况府,却不让看门的小厮去知会况尹,只独个把平车拖到了况家灶房前。 平车里有榛菇松茸树鸡蘑,山鸡野鸭沙半鸡,还有人参榛子山核桃,都是她这些天在山中采摘猎捕的。 她把东西一包包扛下来交给厨娘,拍了拍手,靠在墙上喘气。 几个五大三粗地婆子看着地上的大袋小袋,眼珠子差点惊掉,不敢相信她一个瘦不拉几的姑娘能从山上将这些东西拖到况府。她们交头接耳半天,见她擦了擦汗要走,赶紧上前唤住,“东方姑娘,你这些好东西都是要送给咱们主君补身子的吧,那为何不去见过他再走?到时候主君问起来,咱们几个也不好交代呀。且姑娘一个送礼的,为啥子偷偷摸摸,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东方既白讪笑着拔脚朝外走,“不见了不见了,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们家不嫌弃就好,对了,那松茸炖山鸡最妙,吃了能强身补气,你们家主君身子正虚,每日喝一盅,不出几日便能下榻走路了。” 一个婆子在后面道,“姑娘放心,主君前几日已经能下地走了......” “这般最好。”东方既白听了这话,步子迈得更快了,“那我便先走了,你们可千万不要告诉主君这些东西是我送来的。” 正说着,身子忽然撞上了一个人,她回头,见况尹正背手看着自己,苍白的脸上绽着抹温柔的浅笑。 第七十八章 执念 东方既白知自己方才的话全被况尹听了去,顿时局促起来,又见几个厨娘一副看戏的模样朝她和况尹笑嘻嘻望过来,更是羞得脸都红了,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扯了况尹的袖子将他拉出院子,一直走到后院的回廊上方才停下。 回廊幽静,四下无人,只有那只名叫彩凤的鹦哥立在脚架上,好奇地注视着两个相视无言的人。 东方既白被这死寂的氛围烘出了一身汗,终于率先打破沉默,“我......” “没关系的。” 她听到这四个字,讶异地抬头,却正撞上况尹的眼,于是连忙低下头去,小声嗫嚅,“什么?” 况尹见她脑门上热汗淋漓,忍不住笑了,谁想这一笑便牵动了内里的伤,唇边挤出一声呻吟。 “还疼啊?”东方既白看他眉头紧锁,忙扶着他在廊中坐下,口中嗔道,“虽说能走了,却也不能大意,伤得这么重,许是要养上一年半载才能痊愈......” “东方姑娘,”况尹垂头打断她,他的眼盯着自己膝盖,里面有些微晶莹的光,“没关系的,我没对清欢说出你的下落,全是出于自愿,和你全然无关,也绝对无需你用它物偿还。” 说罢,见东方既白急着开口解释,便冲她摇了摇手,轻道,“你也不用躲着我,不用心存亏欠,更无需再于此事上纠结,因为你的心意我早已探明。” 他转头看着她,嘴角虚虚攒起一个笑,“我知道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我。” “你喜欢的人,是山君吧。”他顿了一下,终于将这句在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说出,可语言伤人,纵使他早已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可这些字眼从嘴边滑出的时候,还是心如芒刺。 “你胡说。”东方既白跳了起来,言辞激动,脸胀得通红,不知在否定他还是否定自己。 况尹见她神色紧张,心中愈发笃定,却强颜冲她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先坐下。” 东方既白挨着他坐了,可依然是浑身僵硬,像一根棍子似的坐得笔直。况尹见她如此,压住心底的酸楚,轻轻一笑,“小白啊,平日他们总笑我胆小,可在这件事上,我可比你勇敢多了。你看,我这个不被偏爱的都敢直视你的心意,你为何不敢承认自己对山君的情愫呢?” 东方既白听了这话,眼角忽然一酸,咬住嘴唇半晌,才含混说出实话,“主君不知,我同你一样,也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 况尹惊呼一声,“山君他老人家是瞎了眼吗,你这么好的姑娘都没看上?” 东方既白被他这句话逗得开怀。这是这些天来她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笑得眼泪飙洒,前仰后合,惊得头顶的鹦哥都扑棱拍打翅膀,扇下一股灰来。 “他真的是有眼无珠,老眼昏花。”她跟着他一起调侃阿申,说完,只觉心胸畅快,看那只扑了自己一脸灰的鹦鹉都觉得顺眼了些。 忍住笑拍着胸口静了片刻后,东方既白眼角轻瞥况尹一眼,真心实意地冲他道出一句话,“谢谢你,况公子。” 况尹歪着脑袋看她,“小白,若是不开心了便来找我,我这个人一无是处,可陪人解闷却是一把好手。”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兜转一圈,柔声道,“不过你要先将伤养好,否则我斗鸡走狗,你跟都跟不上呢。” “姑娘叮嘱,不敢不听。” 两人又闲聊一阵,东方既白啰嗦了几个养伤需要注意的事宜,又约好过几日再来探望他后,方才告辞离开了。 况尹一眼不错地望着她的背影,见她钻进花丛中,便扶着廊柱站起,踮脚遥望,一直到彻底看不见了,才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颓然坐下,一动不动。 头顶鹦哥似能揣度主人心意,心烦意乱地在脚架上踱步,半晌后,冲地下落寞的人高声吵嚷,“东方小白,东方小白。” 况尹哑然一笑,伸手,将鹦哥托在手心。他看着彩凤乌溜溜的小眼睛,斥道,“从此不许叫了,这么亲昵的字眼,还是还给她喜欢的人吧。” 鹦哥却没那么听话,倔强地昂着脑袋,挑衅似地冲况尹叫着,“东方小白,东方小白。” 况尹无奈,只得将它重新放回脚架,可扶着廊柱刚站起身,却觉一阵目眩,眼前金星四起。他再难支撑,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 竹林早已烧成了一片废墟,放眼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片坑坑洼洼的焦黑。 沈茂林走在焦土上,不时被脚下竹片发出的脆凛的噼啪声惊得停下步子。他总觉得林子中还有别的人,虽然昨日一进城便打听到这片竹林在四日前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 他站住不动,从袖口取出一封信笺,打开,就着头顶的月光,将那几列简洁却振奋人心的小字又读了一遍。 这是他半月前在京都收到的,写信之人是他十几年未曾谋面的父亲,沈彬。 沈彬在信上说,他已发现了建文帝的行踪,就在章台城城西的一片竹林之中。他还说,他希望这件事能成为一个契机,一个扭转乾坤的契机,这个机会他虽然已经用不上了,但于沈茂林而言,却是适逢其会。所以,他要将这个大礼送给自己的儿子,用以弥补这些年对他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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