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茂林收到信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章台,可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竹林湮灭在一场泼天的大火中,那个被掩藏了几十年的秘密付之一炬。 月光洒下来,在刚冒出头的笋尖上铸出点点银亮。沈茂林看着周遭的星星点点的亮光,心里愈发地气馁:连竹子都能浴火重生,可我呢?我从小便命运多舛,一路走来不知比旁人要多付出多少努力,可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掉了,上天对我,难道真的如此不公? 正心灰意懒,耳旁却忽的传来一阵风声,细听却如鬼咽,凄厉哀怨。 沈茂林如今心如死灰,听那怪音不仅不怕,反而仰头冷笑,“我这条烂命,你若稀罕便随意拿去,反正我现在生不如死,巴不得谁人能给我一个痛快。” “儿啊,莫要再执着了。”声音凝聚在他身后,如丝如缕,惊得沈茂林一个回身,在苍茫中寻找着那个看不见的人影。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瞧见,一片混沌中,父亲的声音絮絮着,“我为了找到他的下落,抛弃了你和你娘,甚至,连自己的肉身都舍弃了,可最后却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得到。儿啊,我等到今日,就是想劝你放下,放下执念,也放过你自己。你一定要记得爹的话,好好生活,不要像我这般,蹉跎一生,后悔莫及。”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似是已飘到了竹林外面,那片没有焦土和灰烬的地方。 “爹......”沈茂林跪下,膝行着朝前摸索那个看不见的身影,泪流满面,“爹,爹,你告诉我是谁杀的你,儿子为你复仇。” 没有人回答他,沈茂林面前,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细长怪异,像从焦土下钻出的一条长蛇。 稍许后,竹林中传出悲鸣,空空地散落开来,是最脆弱的一声咆哮。 月落参横时,沈茂林才从竹林中出来,在街边踟蹰片刻后,游魂似地跟上几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顺街朝前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向何方,只知道天光大亮时,面前出现了一口泉池,略成方形,面积亩许,被崭新的汉白玉栏杆围得严严实实。 池水澄碧,泉眼汩汩泛起水花,犹如雪堆,可听其声音,又似万马奔腾,仿佛蕴含着无穷尽的力量。 沈茂林浑浑噩噩走到池边坐下,不顾周遭行人怪异的目光,将两条腿岔进栏杆,眼睛透过围栏的雕饰,去望那泉眼中喷出的强劲的水柱。 “我怎么不记得章台有这样一眼泉水,镇江中泠泉济南趵突泉还要汹涌。”他在心中默叨。 “拱卫司指挥使沈茂林。” 不知哪里传出一个声音。可沈茂林此刻神情恍惚,所以没有深究,便轻哂道,“是前指挥使,我早已被皇上革职,现在呀,和路上的乞儿并无二致。” 第七十九章 守诺 说完这句话,沈茂林心中咯噔了一下,转过头,瞠目朝身后望去。 后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只觅食的野狗,口中叼着半个包子,眼睛被饥饿逼得发亮。它见沈茂林看着自己,仿佛怕他过来与自己抢食似的,衔着包子溜墙跑掉了。 沈茂林蹙眉转过头来,听着前面咆哮的水声,以为自己方才听岔了。可就在他抠了抠耳朵,再一次看向泉中自己被水花割碎的倒影时,那个声音却又一次从脑海中浮了起来。 “从朝廷重臣到无名鼠辈,个中滋味,你可尝遍了吗?” 沈茂林这次听得再清楚不过,惊得抓紧栏杆,眼睛透过雕饰朝里面窥视。他依稀看见一团深红色的暗影,像血淋淋的刚被从母腹中拽出来的婴孩,蜷在泉水之下,闪动着诡异的黄光。 “你是谁?”沈茂林唇齿中磋磨出三字,身子靠在栏杆上轻轻战栗。 声音没有回答,反而朝他抛出一句直掼心底的诘问,“被世界抛弃的人,可以尽情地去憎恨这个世界,而你所有不幸的开端,就是这座城,这座章台城,我说的不错吧?” 泉水震动,下方的影子却愈发清晰:一团猩红,中间竖着一条暗黄色的细缝,细看去,像是某种动物的眼睛。沈茂林呆望着它,感觉整个肉体和魂识都要被它吸进去。他忽然觉得很怕,被朝阳烘热的后背刹那间被冷汗浸透,于是忙不迭地抓着栏杆起身。 “我可以帮你的。”似是看出他的恐惧和怀疑,声音追了过来,池水翻涌,拍打在栏杆上,溅起一片冰凉,“我可以帮你,帮你毁掉你所憎恨的一切,让你成为这座城的主宰。” 沈茂林顿住步子,回头,眼神迷茫,唇舌打结,“可这座城是......阿申的。” 声音笑了,如巨浪翻滚,接连在他脑海中炸开:“你看,只要有共同的恨,你我之间便能达成共识。” *** 面前的菜已经见底了,酒却还剩下一半。 澹粉楼的店小二见东方既白夹起了最后一颗花生米,忙殷勤地上前询问,“今儿有现宰的猪,姑娘要不要再添个蒸猪蹄肚?” 东方既白用发红的眼角斜乜他,哼笑一声,“不用,你再......再去给我凉拌个金针就......就好,多......多放辣子。” 小二应声转身,将汗巾在肩头甩得脆响,口中默叨:这个东方道长真是惜财如命,即便醉成这般还是不忘把口袋捂得紧紧的,想从她手里抠些银子出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想着不觉回头,却见那小道姑正用筷子去蘸盘底剩下的醋,嘬了一口筷尖后,就着喝了半杯酒。小二摇头,“穷酸可怜相,真是白瞎了这么一副好模样。” “说谁呢?”厨子们看着他问了一声。 “没谁,”店小二靠着门槛,将嘴里的瓜子壳啐在地上,“凉拌金针一盘,多多放辣子。” 出了酒馆,东方既白蹒跚着朝前,边走边将酒壶在耳边摇了摇。听里面极轻微的碰撞声,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自夸道,“小白,挺厉害的,酒量见长啊,以前喝三两就醉得不省人事了,今天竟然喝了差......差不多一......一壶。” 迎面撞上来一阵薰风,扑得她头脑愈发昏沉起来,可里面那一股幽香,却惹得她猛地顿住步子,前后晃了几下,勉强站稳。 “杏......杏花......”她深吸了几口气,笑着说出这两个字,说完却皱起眉头,脑海中现出一瞬间的清明:怎么会有杏花的香气呢,这章台城中可一株杏树也没有啊。故而当时被阿申遣到南疆,她生平才第一次见到了杏林,第一次闻到了杏花的的味道。 难不成......是枯木巷的那株杏树? 东方既白瞪大眼睛,本就染上了酒气的面色因激动而更加通红。可旋即,她便摇头自哂:怎么可能?他等了上千年,那花儿都没有绽放过一次,又怎会在一夜之间盛开? 她笑着用手背去贴自己发烫的脸:小白啊,你是真的吃多了酒,连香气都辨不清了。 后面跑过来几个追闹的孩童,其中一个不留意撞上了东方既白的后腰,将她撞得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她气急,指着小孩儿的背影叫,“跑那么快,有狼追你呀。” 小孩儿回头笑着,“姐姐,对不住了,可再不快点,枯木巷的落花都要被捡完了。” “什么?”她将信将疑着,追问一句。 “枯木巷长了好大一棵杏树出来,我娘说,是天上的仙树掉到人间了。” 孩童们一溜烟跑没影了。东方既白在原地怔了片晌,忽然拾起步子,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她一路晕晕乎乎地走,脑海中走马灯似的绵延而过无数个念头,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可是最后,在看到前面那株如落雪一般挥洒着花瓣的巨大的杏树时,所有的纷乱都沉淀了下来,化为一个定格的画面。 它和梦中一样:百里瑶华,遮天蔽月,像碎玉,又如霜雪。 “一角栽杏树。”东方既白像被它下了蛊,双眼发直,被身后的人群推挤着朝前。 “喂,你到底走不走。”有暴脾气的人在后头催她,她回过神,连声道着歉让到街角,低头时,才发现自己身上那件杏花裙早已皱皱巴巴,裙角开了线,被她拖了一路。 她笑着把线头扯断,醉意持续在头脑中发酵,“他的杏花终于开了,可我呢,只有这条杏花裙。” 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那高大如神祇一般的杏树,忽然不想再朝前迈进一步,于是迷蒙着眼转过身去,逆流而行,在迎面而来的推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门的方向走去。 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属于阿申和滕玉的记忆美得如诗如画,可她,却只有这条被嫌弃了的杏花裙。 东方既白笑着拧开酒壶,让最后一丝酒腥在舌尖弥散开来,闭上眼,去细尝那辛辣的滋味。真好喝呀,她心里想,以前竟不觉得酒是这样的好东西,可以让人在难过的时候把难过的界限不断地模糊,扩大,到头来,难过便不再是难过了。 就比如她现在,傻呵呵地笑,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东倒西歪地走着,把什么都不当成一回事了。 前面就是申门了,可人在她面前越聚越多,都是来看这千年才开了花的杏树的。东方既白被挤得节节败退,刚走出去的一段路就算是白走了。她有些着急,扯着嗓子吆喝了几声,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搭理自己,于是索性也不管什么道家规矩,两指合拢一挥使了个“开山术”,在人群中间劈开一条道,顺顺当当地从门洞中钻了出去。 申门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那边是鼓噪愈发凸显了这边的寂静。 东方既白好容易逃离了喧闹,拍拍手,转脸看向城门中乌压压的人群,轻呸,“挤吧,能捡着金子还是怎的。” 说完旋过身,扶着申门的门洞打了个酒嗝,只觉那酒意更重了些,连眼前的那通直的路都变成了羊肠道,不知打了多少个弯。 “真的是吃多酒了。”她深深呼出一口气,努力站直身子,伸手将身上那条皱皱巴巴的杏花裙捋平,心里想的是可不要如上次一般弄脏了裙子,又被那老鬼一顿啰嗦。 一切准备妥当,她好整以暇地迈出了步子,可明明已经盯紧了前方的地砖,却仍是迈偏了,脚和腿歪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跟后迈出的一条腿缠绊在一起。 身子没了支点,她猛地朝一侧倾倒,眼看就要和那结实的地砖来个亲密接触,腰肢却被一只手揽住了。 “阿......申。”即便喝得再醉,她也能认出他,老鬼长得白,黑暗中,更是白得发光,像是个白玉塑成的雕像。她笑着,没脸没皮地承认错误,“阿申,我今天吃多酒了,你看连路都走不了了。” 阿申反常地没有骂她,转了个身,将她负在背上,两手握住她的腿弯。 纵使已经醉得快要不省人事,东方既白也觉察出了些许不对,于是像只大虫子似的扭动着,想从他背上下来。可是折腾了一会儿她便不再动了:阿申将她负得很紧,冰冷的身体贴合上来,帮她驱散浑身的燥热,很舒服,舒服得她很想在他身上睡上一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0 首页 上一页 60 61 62 63 64 6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