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殊抱书遮了下脸,低嘶了声。 她心惊胆颤地朝堂上望去,只见公孙先生素来和善的面容蓦然变得凝重,凝着她看了半晌,温言驳斥道:“终归事关一条人命,大周的律法不是摆设,岂有不讨回公道一说?伯爷虽有过错,可他终不是杀人的人。若所有冤魂只求烧香拜佛,这世间可还有罪犯伏法?必是要乱套的。” 她这话避重就轻,几乎是有意给她递来台阶之意,兰殊连忙行礼作揖,配合道:“学生一时妄言,绝无藐视王法之意。” 公孙霖环望了堂下一番,虽向着兰殊,却有意警示所有人道:“你这些话在思邈堂里说说便罢,毕竟我们只是关起门来讨论,话不出门,但若到了外头,叫别人听了,可是站不住理的。” 兰殊再度作揖称是,其他姑娘亦稽首默言,守口如瓶。 窗外及时传来了书童敲响的下课钟。 课间休憩的愉悦声,暂且将这场风波带了过去。 下一堂课,公孙霖设了一道临堂考核。 眼下书童已经前来发起了卷子,兰殊心有余悸,乖乖坐在了案几前等待,只盼着在考核里拿个上上,盖过她刚刚的大放厥词。 书童转而走到她面前,却略过了她,并没有朝她桌上放试卷。 兰殊目露疑惑,正想拉住往后走的书童。 公孙先生的贴身婢女出现在了门口,恭敬着身子,朝着她的方向道:“崔姑娘,麻烦您随奴婢去一趟书房,先生有事寻你。” 堂内其他闲散的目光登时一道道向着兰殊掠了过去。 这还是头一回,公孙先生单独叫某个学生出去。 她们自小都上过女私塾,当然知晓,这种单独的叫法,大部分都没有什么好事。 崔兰殊,怕是去受罚挨批的。 -- 公孙霖的书房十分清简。 满屋子打眼望去,只有那金面兽纹的一鼎香炉看着比较贵重,正散着袅袅青烟。 公孙霖端坐于案几前,手持一本泛黄的无名古籍,近乎有砖头块厚,见侍女携兰殊进了门,开口便问:“你少时可读过女诫?” 兰殊敛眉拘谨道:“读过的。” “既然读过,你可知你刚刚说的话,并不是什么规矩女儿的想法?”公孙霖道。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这话却不可避免透着两分斥意。兰殊顿似怔住,不知如何辩驳,只默然垂首而立。 公孙霖叹息道:“人言可畏,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那些话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 便是训诫,公孙霖亦是一副和颜悦色,话语间,也都在为她担忧。而这样温和的口气,难免给人一种好感,宁愿直面回声,也不愿对她扯谎。 只听兰殊下意识呢喃道:“我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公孙霖一默,沉吟下来,凝望着小姑娘的低眉顺眼,一丝不知悔改的倔强,暗含其中。 须臾,公孙霖道:“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还会那么说?” 兰殊顿了顿,选择了沉默。 她这态度,无异于毫不知错。 公孙霖看了她一会儿,只好叹息道:“如此说来,便是为了以防万一,堵住外头的悠悠众口,我也不得不罚你一下了。否则,台谏非得一道折子递上中枢,说我在思邈堂,撺掇一群小姑娘造反。” 兰殊脸色瞬间苍白了片刻,额间有微汗下落,却一直垂眸而立,一言不发,静待责罚。 只见公孙霖缓缓从桌前起身,将手上的书卷,递向了她。 “我这本书旧了,便限你五日之内,誊抄一份新的给我。” 只见那书有一块板砖那般厚,兰殊愁眉苦脸地接过,第一反应,倒也生出了一缕悔恨,后悔自己刚刚的拗劲。 可待她翻开书籍的第一页,看清了这书的内容。 兰殊猛地一阵狂喜,忍不住在心里呐喊了句,拗人万岁! 公孙霖见兰殊抱着那书喜上眉梢,望向她的目光莹莹发亮,她轻咳了声,严声命她前往了藏书阁罚抄。 待小姑娘迈着轻快的步子跟随引路的家仆离去。 公孙霖站在门前,着意将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半垂双睫,眉宇间又泛出一丝忧色,转过身,召来了小厮:“你去寻一下秦世子,就说我今日,狠狠罚了世子妃。” -- 今年长安的冬日,来得比以往要晚,眼下十月中旬已过,天空仍是暖阳高照。 秦陌年岁方长,前不久刚得了调令,升任五品,成了城防指挥使,眼下正在北郊大营里练兵。 只见校场之上,少年卸了官服,袭了身利落的玄色短打,身高腿长,手持一把红缨枪,正与另一名将士切磋比划。 对方年纪明显比他长得多,身形魁梧,手上握了柄大刀,一双虎目圆瞪,凝着他的一举一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围拢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见那将士一声叱咤,手中长刀青光一转,便朝着少年的面门而去。 秦陌不慌不忙地侧身以枪杆回抵,“锵”地一声,长矛斜斜撞上刀刃,两人你来我往地比划起来。 军营不比庙堂,刀光血影里过来的,单凭一张嘴,一份上任公文,可服不了众。任你是皇帝的表弟,战神的后裔,真刀真枪干过了,才令人心悦诚服。 秦陌空降入营以来,已不记得受过多少道战书,他来者不拒,迄今还未有败局。 只见那红缨枪到了少年手中,宛若灵蛇一般轻盈,交锋之间,转眼便挑起了将士手上的刀背,险些将它撬了下去。 秦陌在最后关头却收了力,有意给前辈留下了一份脸面。 将士心悦诚服,将刀一收,抱拳叹笑道:“不愧是大帅之子,卑职甘拜下风。” 士气鼓舞的助威声中,秦陌露出了一点吝啬的笑容。 转眼,元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却不知在少年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秦陌唇角的笑意一下散了去,眉宇微微蹙起,转身如一道小旋风般离开了校场,翻身一上马,便朝着长安城回奔了去。 -- 临近午时,清晨的暖阳逐渐逼近烈日。 秋日的日头虽不及夏日的炎热,但直直打在人脖颈上,久了,也是一片灼灼。 崔兰殊一去不回,堂内只留下了两名书童监考。 小姑娘们正奋笔疾书,忽而听到了院外一阵骏马长嘶的声音,转眸,都被院外的画面吸引了去。 只见长廊的另一头,少年郎颀长的身影匆匆而来,如画的眉宇,凝聚着一片沉沉郁色。 小姑娘们个个忍不住翘起首,呆呆凝望着他绕过长廊,朝着书房方向转瞬即至的身影。 这是,连家长都请来了? -- 这火急火燎的家长,的确是公孙霖特意请的。 可当秦陌熟悉的身影快马加鞭出现在公孙霖面前,她望着他大步流星而来的样子,不由怔忡了下,“你还真的来了。” 秦陌滞了步,没太弄明白她这话是个什么缘由。 他先是扫了眼屋内,不见少女的身影,转而望向了公孙霖,“师姐。事我听说了,也不算大事。她就是年纪小,一时嘴快。”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将笔搁回了笔架,牵了下唇角,“你觉得她只是一时嘴快?意思就是,你并没有觉得她说的话有哪句不对?” 秦陌默然片刻,神色略有诚恳:“崔兰殊她有时候的想法,是有些和别的姑娘不一样。但她没有什么恶意,也不是有意去论人是非。况且,不是您让她们就事论事,发表意见的吗?” 公孙霖看了他一会儿,扑哧笑出声来,“我怎么听你的话头,反倒是在怪我?怪我故意怂恿她不知忌讳,口出狂言?” 秦陌短促的沉默,那扑面而来的默认,气得公孙霖拍了拍桌面,指了指他的面门儿。 好笑就好笑在,公孙霖觉得他这么想,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总爱让她们就各类事情讨论,除去授课,难道就没有想听到一些特别观点的私心吗? 公孙霖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看了他良久,只好如实道:“其实,我也没觉得兰殊今天说的话,有哪句不对。这世上任何有道理的观点,都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秦陌眉宇蹙得更深,“那你还罚她?” 少年疑惑的语气中,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质问,公孙霖温言驳道:“我就罚她抄了一下书,多半还是为了维护外面的风评。” “......我听说那本书,有拳头那么厚。”秦陌道。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我作为女子毕生经商总结出来的经验实录,难道不值得你一个拳头那么厚?” 话音甫落,秦陌眼底不由闪过了一丝骇然。 他一直听闻公孙霖撰写过一本商论,里面可都是一些她千锤百炼磨出来的真本事,但却迟迟不曾见她教过谁,问她便总笑道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眼下她却让崔兰殊罚抄了那本书,这可,真不好说到底是罚,还是奖了。 秦陌神色稍霁,不由问道:“师姐这是有意收崔兰殊做关门弟子?” 公孙霖见他不兴师问罪了,反而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怎么,怕我带坏她?怕我又引她说些离经叛道的话,引火上身?” 秦陌噎了下,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那丫头心里肯定乐疯了。” 公孙霖毫无意外地送了他一个冷笑。 少年干咳了声,继续转移话茬:“师姐既无意罚她,为何要叫小厮来同我说谎?害的我白跑一趟。” 公孙霖看了他一眼,反笑道:“我只是去通知你一声,谁曾想你会过来?你俩感情不是不好吗?我看外头都是这么传的?” 秦陌怔忡片刻,迟疑道:“......也没有那么不好。” 公孙霖浅笑道:“那是很好?” 秦陌短促的沉默,如实相告:“我原先对她有些误解,但现在我俩已经成了朋友。我之前待她不好,让她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想给她寻回一些脸面。刚好今天就遇到这事,也算是过来借题发挥。” 少年所言,的的确确是心中所想。 公孙霖也并没有不信任的样子,只是静看了他须臾,问道:“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秦陌怔了片刻,抬眸对上师姐清明通透的双眸。 那双和善的眼眸,此时此刻却透着难以躲避的洞察,直直从他的胸膛内呼啸而过。 那一瞬间,少年望着她的眼睛,却好像透过她的瞳仁,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处,藏着一抹女儿家娇俏的影子。 秦陌失声了半晌,垂眸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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