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霖一坐上讲堂, 便朝着她们露出了温和的笑纹。 兰殊钦慕地望向了她,听着她讲课, 如沐春风,心中不由慨叹—— 秦陌的母亲是能临危挑国朝大梁的章肃长公主, 自小与乌罗岚那样的巾帼美人相识, 师姐又是公孙霖这等名满天下的才女...... 他年少便见识过这么多惊艳的女子, 那她在他眼里, 自然就显得普通起来。 他看不上她,实在是很正常。 兰殊在心里将自个与她们仨列成一排那么一站,打眼望去, 若说她当真有什么能碾压她们的地方。 大概也就, 胸比她们大一些? 兰殊打心底朝自己唏嘘了声。 公孙霖讲课循序渐进,刚开学那会, 只同她们闲聊天般分享了自己当年做官时遇到的趣事,今日则上了道硬货,仔细同她们阐释了大周关于女子经商的那道法令。 包括其中的便利,与尚存的不足。 直接给这群养在深闺从不关心朝政的小姑娘,打开了新视野。 课间歇息,公孙霖身边围绕着一群女学生,个个翘首以盼,听她聊起海外开荒的所见所闻,津津有味,纷纷露出了憧憬的面容。 公孙霖说起她领着国朝商贾曾与一位洋人富商争抢地盘的趣事,话还未毕,她先向她们发了一问,道是:“假如你们每日来往学堂的路上,不小心撞到了一棵野树,摔倒在地上,误了上学的时辰,大家会如何应对?” 有一个年岁小的小姑娘,心思纯真,下意识先道了句:“我会先哭一场。” 众人哄堂大笑而过。 有一摞小姑娘提出标记它的位置,以后好绕道。 另一摞小姑娘则支持直接派人砍掉它,一劳永逸,以免日后再出现相同的情况。 兰殊默然在旁边听着她们议论,未发一言。 公孙府的思邈堂开学,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兰殊是这帮入学女公子中,唯一成了婚的姑娘。 这一点不合群,叫兰殊心里只想着低调。 可公孙先生却没有遂她的愿,见她迟迟不说话,特地点了她的名。 兰殊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不得不思忖了片刻,睁着一双澄澈眼眸反问道:“那是一棵什么树呢?” 公孙霖唇角浮出了笑意,和颜道:“你觉得它是棵什么树?” 兰殊一壁思忖,一壁分析道:“能将人撞得摔倒,定然是个大树吧。” “长成这么大的树实属不易,砍掉岂不可惜,为何不将它留下,留给路过的行人纳凉?”兰殊道。 “长安城里的大树,不少还是果树的品种,若是棵野果树,也不定要绕开它,每每放学路过,还能摘些果子解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兰殊续道。 小姑娘话音甫落,公孙霖双眸露出了一丝欣赏认可,眉开眼笑起来,颔首道:“不计前嫌,兰殊有经商的天赋。” 转而,公孙霖便续道她与抢地盘的那位洋人富商,如今就已成了合作伙伴。也正是那位富商,引荐他们入了商会,在当地彻底站稳了脚跟。 兰殊蓦然得到了夸赞,受宠若惊。 可待放学时分,兰殊在案几上将课本收拾好,正打算向外离去,还没迈出门槛,便听到廊前停留了几位同窗,明里暗里在讥讽她。 “都等着我们说完了,她才来分析,故意显得我们蠢笨吗?” “明明都成婚了,不好好在后院待着,非来这儿显,还以为自己和我们一样吗?” “我就没见过哪个已婚妇人还跑来上学的。” “她就是仗着世子爷的关系,走后门进来的。我还听说她挤掉了沈家二小姐幼薇妹妹的名额!” “哼,仗着嫁得好,竟如此跋扈!” 兰殊听着她们的闲言碎语,悄然站在了门内,没有现身。 秦陌是长安城出名的少年郎,身份清贵,年少有为,样貌还俊美无俦,便是性子再桀骜不驯,也抵不住成千上万的女子,甘愿飞蛾扑火。 满京城不知多少待嫁女儿仍待字闺中,就等着秦陌及冠,到达男儿成婚的年纪,争相想着递去生辰八字,与他匹配一二,偏偏兰殊一及笄,就成了那个胜利者。 自然,惹极了人嫌。 若换上一世,凭兰殊素日争强好胜的脾气,非得和她们吵翻了天才是。 此时,兰殊却没了这等闲情。 她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吵架的。只想装聋作哑,待她们说乏了,自会离去。 偏偏有另一道清越温和的女子嗓音,在长廊另一侧乍然响起,“学海无涯,学与问本是一人终身之事,与是否成婚无关。” 这熟悉的嗓音一坠儿地,廊前噤若寒蝉。 公孙霖在长廊另一侧现了身,遥将她们一望,负手款款而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成婚后,倚着夫君即可,本来这世道就是女主内,男主外。成婚前,女子求学是镀金,成婚后再学那么多学问,就显得多余了。” “可须知女主内,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很多时候,你们的见识,会决定你们儿女的高度,甚至能决定整个家族的兴衰。” “须知一个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内外,本就是不可分割的。攘外必先安内,这话大到国,小到家。若不明事理,糊涂短视,你们以后又如何能安的好内院,让郎君们放心在外搏杀?” 几位姑娘听她这么质问,登时羞臊了脸,垂首而立。 公孙霖续道:“再则,开学前,我曾设过考核。你们都是通过了考试才进的这院子,沈家的二小姐没有通过,所以没有来。崔兰殊是评分上上进来的。” “我素来不喜在墙上立规矩,但你们既然来了我这儿读书,便先教你们两句准则。” “一则不要目光太过狭隘,听风是雨;二则,我不喜背后嚼舌根,搬弄是非之人。” 待廊下之人被公孙霖尽数轰散,兰殊恭敬迈出了门,福身作揖,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 面对她的深揖大拜,公孙霖避而不受,只道这是为师者该与她们讲明的道理,并非是偏袒她。 兰殊无以为报,只觉得自己愈发喜欢公孙女官。 公孙霖见她目有喜意,情绪丝毫未受困扰,回过身子,饶有兴致看向了这个当事人儿,目光略有不解起来,“你倒是个奇怪的。上回,我明明看见你在皇宫后花园为了他人仗义发言,如今换了你自己,反而不敢出来对峙了?” 兰殊如实道:“学生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她们真到外头去说我仗势欺人。” 毕竟帮别人说话,与为自己辩驳,性质还是不一样的。 公孙霖端详着她的神色,揣测道:“你怕别人说你仗势欺人,是怕给秦小师弟添麻烦吗?” 小姑娘有了短促的沉默。 公孙霖却笑道:“他要是真怕麻烦,也不会亲自来同我说,想把你送过来读书了?夫妻本是一体,难不成见到你受气了,他还会高兴不成?” 兰殊愣怔,心想,秦陌会不会高兴,她还真不知道。 她只是从始至终,没有认为自己与秦陌是一体。 兰殊垂下眼眸,道:“便是知道他对我的这份好,才不想再生事端。” 对于秦陌向公孙霖举荐她一事,兰殊是打心里感激的。 可一码归一码,她总归是不愿欠他太多。 公孙霖却蹙起眉稍来,不予认可地笑道:“你怎么对他如此见外?” 当然要见外的。 毕竟人的情谊是有限的。 她既要把他给的情谊,用到日后更该用的地方去,便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消磨。 但这种离经叛道的想法,兰殊也不知要怎么同公孙霖作答,只能付之一笑。 两人作别后,兰殊走出思邈堂,坐到了回家的马车内。 马车辘辘离去,少女闭目养神,刚捏了捏两边的太阳穴,肚子轻轻叫了一声。 好不容易挨到了掬月堂,兰殊原以为桌上有热菜热饭等候,恨不得一蹴而就跨入屋门。 可一入门口,凝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秋风扫叶的卧室,兰殊捂着饥肠辘辘,蓦然睁大了眼眸。 这是,遭贼了? 兰殊愣怔在了原处。 恰在这时,管家邹伯听闻她回了府,着意赶了过来,躬身站在了她身旁,先与她揖了一揖,温言解释着眼前的变故。 章肃长公主已经知晓她来了癸水,特地遣安嬷嬷过来吩咐他们,把她的东西全部搬回了世子爷的主卧。 “东西女使们都收拾好了,晚膳已经备在清珩院,世子妃挪步过去便好。” 兰殊不由瞠目结舌,她一直都将自己来了癸水之事隐瞒得极好,长公主是如何知晓的。 邹伯见她迟迟不动,补充道:“长公主下嘱咐时,世子爷也在旁边的。” 意思就是,这事,秦陌也认了。 她现在就算大摇大摆在他屋里横着走,秦陌回来也不能说什么。 兰殊呆了良久,忍不住蹙起了眉梢。 他就一点儿没反抗吗? -- 入夜,饭毕。 秦陌大抵是被公事困住了,临近亥时也不见人影。 兰殊坐在了床前悄然等待。 夜色阑珊,少女的上下眼皮已经开始打架,脑袋越来越重,忍不住靠在床头打起了盹。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瞪瞪间,她听到了屋门的吱呀声。 兰殊眼睛睁出了一条缝,只见秦陌面无表情走到了床头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兰殊打了个哈欠,“你回来了?” 少女将身子朝他这厢转了下,却并没有起身,微眯着眼缝看向他,嗓音透着迷迷糊糊的困意,“你听到噩耗了吧?真不是我存心的,但可能,我以后要住这儿了......” 秦陌默然了会,道:“有什么关系?” 兰殊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略有理解地点了点头,“也对,你也不会怎么样。” 话音甫落,兰殊翻了个身,主动往床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边,“那罗汉榻确实睡得硌人,你要实在受不了,就在这凑合吧。” 秦陌微微蹙了眉,望着她黏在床褥上阖眸入睡的样子。 他几时说过自己要睡罗汉榻了? 兰殊当然知道他没说过,她只是自己不想再睡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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